少年舔干净掌中的鲜血,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那双覆盖着厚厚白翳的眼睛,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他怔怔地看着那具尸体,早就司空见惯的死亡在那一刻莫名震撼他的心灵,他忽然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害怕自己也会变成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烂在这个洞穴中。
他僵硬着手,慢慢握紧那柄冰冷的弯刀,像是要从中汲取一些力量。
一定会赢的,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他们一定能赢的,他会杀光那群无耻的南国人,哪怕他并不明白这场残酷的战争是为何而打,但他必须保持这种燃烧的信念,才能令自己从恐惧中短暂逃脱出来。为了那塔氏的荣耀,为了大周,为了大王爷,他在心中默念。
然而绝望的祷告在死亡面前只剩下苍白。汉阳城内,受伤的氐人战士肉眼可见地多起来,已经没人去救治他们,将死的士兵们躺在腐烂的尸堆中,茫然地望着天空,跟两国刚开战时相比,他们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年纪都很小,或者特别老迈。
战争机器持续开动,这场仗已经打完了草原上整整一代年轻人,增援也从青壮渐渐变成老人小孩,和克烈依旧在下令大量征兵,每一天都有新的军令传出去。
汉阳城往北的道路上,来自大京的最新一批援军正稳步前进,黑色军旗依旧遮天蔽日,远远望去,这一幕令人遥想起这个草原上最伟大的帝国诞生的那一日,先大汗木华黎率领四十万亲军入驻大京,他当众向他的臣民许诺,草原上将再也不会有战争,融化的锋镝在熔炉中熠熠生辉,在他的脚下,草原八部莫不臣服。
但战争又怎么会消失?
战争永远也不会消失。
副将阿兰月负责收编这支援军,他盯着其中一个抬头挺胸的小女孩看了多久,“你多大了?”
“八岁。”小女孩自豪地回答他。
即便是久经沙场早已心硬如铁的阿兰月都很久没说话。
金帐中,和克烈正与大京使者对话,语气神态镇定如常。持续多日的惨败令他不复往日的傲慢,但也没有就此沉沦在失败中,自从输给赵慎那一刻起,想要反败为胜的心就日夜折磨着他,听完使者宣读旨意,他从对方手中接过皇帝的手书。
“再增援二十万人。”
使者听着这个匪夷所思的数字猛的抬头,“大王爷……”
“清江、玉泉全部失守,古颜三兄弟战死,安铎不知所踪,如今只有科察城还在坚守,这是大京最后一道防线,身后就是王城,此时不压上所有筹码还在等什么?回去转告诸王与皇帝,我为周国而战,周国也当倾尽所有,我们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使者被他身上骇人的威压所震慑,身体不禁颤抖起来,“大王爷,帝国精锐已流尽最后一滴血,当初被征召的一百万人已是周国最后的底牌了!”
“征战而死,是人这一生至高无上的荣耀,他们都是草原上最伟大的英雄,如果这场仗最后输了,周国不复存在,英雄的牺牲也将失去意义,所以回去吧,把他们全都带来我的身边,为我而战,为大周而战。”
和克烈回头望向走进来的副将,“你说呢,阿兰月?为了保护我们的子孙,为了守卫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汉国,付出一些牺牲并不算什么。”
阿兰月跪下向他行礼,和克烈伸手抚上他的头顶,缓缓道:“我们都明白,这是一场艰难的战争,历史只会留下胜利者的名字,失败的一方则被彻底扫入尘埃中,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们也不能成为失败者。等战争结束了,阿兰月,我会分封你为金察国的王,你的母亲也能被追封为金察部的王妃,和你的父亲永远葬在一起,你再也不是没有父母的私生子了。”
阿兰月低着头很久,他是金察王的私生子,本无继承王位的资格,但他从不在意这些,在两年前,他还是草原上一位性情温柔的乐师、一个游手好闲的王子,两国开战前,他曾极力反对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并主张与南梁通商,以和平的方式共渡难关。
在全民好战的狂潮中,这种声音被认为是投降之举,为他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连他的父亲与兄弟都极其不齿于他的懦弱,一年后,他的父亲、叔伯、兄长、弟弟尽数死在这场战争中,作为金察部最后的血脉、一个私生子,他来到北地接替父兄的位置,并以一连串巨大战功迅速站稳脚跟,哪怕是氐人在一路溃败的大后期,他的指挥作战能力依旧亮眼,很快被和克烈提拔为副将。
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他终于对和克烈道:“我的忠诚属于您,我将为您与周国而战。”
和克烈赞赏地看着他,转而看向一旁仍在发抖的使者,“去吧,把我的话转达给诸王!”
自从前期大战输掉后,汉阳城已经被南国军队围了快两个月,赵慎依旧没有发动攻击的迹象,不知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氐人却丝毫没有感到轻松,从一条比一条紧急的征兵令也能看出来,恐惧还在不断加深。
阿兰月带兵在城中巡夜,他穿过遍地都是腐烂尸首的街道,看着那一张张肿胀变形的脸,恶臭让所有人都下意识眉头紧锁,唯有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恶感,他一路地走,一路地看,最终来到破败的城楼上,对面是一片地势颇高的山坡,赵慎与南国军队就驻扎在那儿。
夜已经很深了,双方阵地都没有亮灯,好似所有士兵都陷入了沉睡,如果忘却战火,这一副画卷显得静谧而美好。
作为周国副将也是先锋,早在第一天与赵慎交手后,他心中就已经明白,这是一场不可能打赢的战争。
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他们的对手是个神一样不可战胜的男人,氐人最精锐的十万王骑在最绝望时,曾想以命相搏拼最后一把,他们成群结队、视死如归地朝对方冲过去,结局却是瞬间蒸发,连反抗都没能做到,百年家底一朝葬送,剩下一群拼拼凑凑的老弱病残,拿什么去抵挡他?
阿兰月很少去想胜败的事,因为战场上不允许思考,只需要你去做,当然这本身很容易,战争是如何轻易让一个人在短短几日内就彻底泯灭人性,在他亲手杀掉第一个南国士兵后他就已经切身体会到了。
当你置身其中,自然而然你就会化身野兽融入进去,这就是战争。
但她才八岁啊。
在这个年纪,她应该穿着鲜艳的跑马裙在月下的草原上跳舞,又或是骑着马儿与朋友在原野上追逐,但无论如何,她也不应该是穿着一套不合身的铠甲,踉踉跄跄地站在恶臭的战场上,喊着要为大王爷杀光南国人。
远方飘来一阵轻盈的声音,沉默的阿兰月被吸引过去。
“那是什么?像是从南国军营传出来的。”
“听起来像是胡笳。”
阿兰月道:“是玉笛,南国的一种乐器,可以随身携带,他们的将士在吹奏家乡的曲子。”
“是什么曲子,为什么听起来这么悲伤,让人想要落泪?”
良久,阿兰月终于用汉话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赵慎站在山坡上,月下有风吹过他的脸庞,他闭着眼睛吹笛,身影在荒草中若隐若现。
士兵们正专心致志听着那动人的笛声,突然纷纷开始扭头。
赵慎也停下吹笛,睁开眼睛往前方望去。
漆黑的汉阳城里不知何时响起空灵而悲伤的胡笳声,一道又接一道,此起彼伏,还有些低沉模糊的歌唱声,辨不清是哪个方向,只觉得整座城都在黑暗中低吟浅唱,跟《采薇》一样,远征的氐人士兵也在唱自己那片梦中的草原,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世间的情本就能互通,那一夜,笛声、胡笳声、歌声,在遥遥相对的两片大营中不停地交织、回响,赵慎负手在山坡上听了一整夜,他心中知道,是时候了。
第160章 汉阳之战(二)
两日后, 破晓时分,氐人士兵忽然被一阵震天动地的马蹄声惊醒,众人手忙脚乱地爬上城头,往外看去。
南国四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朱红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行全副武装的南国将领阵列在前, 为首的主将最为瞩目,他身着雪银色的铠甲, 骑一匹目光如炬的黑骊,晨曦从东往西移, 照在那张清瘦坚毅的脸庞上,他像是来赴一个千年的约。
来了!终于来了!
氐人士兵只觉得心若擂鼓, 脚下站都站不稳,大吼着:“拿起武器!”
和克烈亲自率卫队前往大帐坐镇指挥,“传令下去, 东西南北各个方位的氐人全部前往城门口集合,准备决一死战!”
号角齐鸣,一时间汉阳城中到处是军马调动声, 尸体被踩踏得面目全非,士兵、骑兵、弓兵, 街上所有氐人都在狂奔。
天空阴云密布, 后来渐渐下起了雨, 越下越大, 水花四溅,士兵的刀戟、脸庞全都被暴雨镀上一层冷青色的光, 他们仿佛雷雨中草原上的盲兽,循着如吼的号角声朝统一的目标冲去。
对于坚持至今的氐人老兵而言, 他们已经在这场战争中见证了太多的死亡,甚至都麻木了,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只剩下他们在绝境中苦苦煎熬,相较于永无止境地浸泡在这座尸臭冲天的城池中,死亡已经成为一种解脱,只要能结束这一切,他们甚至在心中感谢起赵慎。
决战,有时是一种恩赐。
在这一刻,他们率先纷纷提着枪戟、弯刀,迎着暴雨走入那个命中注定的结局。
和克烈依旧号称自己还有三十万大军,足以与赵慎一战,然而那支曾经名震天下的草原铁骑早已烟消云散,清江战役打碎了它不败的神话,玉泉战役歼灭其有生力量,汉阳一战则是为这支传奇军队书写了最后的结局:荒草埋没,白骨如山。
没人能改变历史的走向。
一群由老弱病残组成的军队,再也无法重现往日铁血王骑的辉煌,战争啊,它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随着城门敞开,他们蜂拥着冲出来,像是将死未死的周国用尽全力最后振动了一下透明的蝉翼,随即在风雨中破碎融化,鲜血横流遍地,那一刻,属于草原的一整个时代过去了。
赵慎给城中剩下的氐人发去劝降书。
和克烈自始至终端坐在大帐中发号施令,他听着斥候传来一道道战讯,仿佛亲眼看见赵慎一步步朝着他走来,最后一道军讯递进来,浑身是血的亲信砰一声摔倒在地。
“大王爷!汉军已入城,他们发来劝降书,请您快离开这儿吧!”
和克烈终于没有再继续指挥军队,被亲信跪求撤离时,他坐在椅子上似乎笑了声,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道不同寻常的动静,“那是什么?”
正苦苦哀求的亲信听了听,表情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是……是故乡的歌,是敕勒川与阴山,他们在唱草原的歌。”身中数箭都未曾呼痛的草原王卫呆在原地,泪水夺眶而出,仿佛正在经历凌迟之痛,再多听一刻都要肝肠寸断。
这决堤似的的感情,让人如何能承受得住?
和克烈也立即明白了赵慎的用意,“南国人动摇军心的把戏而已。传令下去,大京二十万援军不日便可抵达科察城,所有人全力迎战,让阿兰月率王卫督战,投降者斩,后退者斩,叛逃者斩!”
他忽然抬起黑红的眼睛盯着原地不动的亲信。
亲信从地上起身,前去外面传令。
汉阳城中风声如吼,暴雨如注,一幅完整的末日景象倒映在阿兰月的眼中,氐人已经死得死、逃的逃,他带着残余的王卫镇守在最后一处据点上,半身白袍被鲜血浸透,远远望去像是一头兽。
和克烈的命令传来时,他并未多说什么。他比谁都清楚,这场仗输了,不会再有什么援军,氐人百姓已经为皇族的野心流尽最后一滴血,大京再也不可能派出任何一个人来到此处,因为早已没有人了。
他并不恐惧死亡,早在加入战场的那一日,他就已经预料到自己今天的命运,但人这一生绝大多数时刻并没有选择,金察部的王族尽数死在这场战争中,他是最后一个,倘若他拒战,金察部十万人将因此获罪。
回首这场旷日持久的侵略战争,他杀了数不清的汉人,也有数不清的亲人、挚友为汉人所杀,一颗心早就在杀戮中变得冷酷无比,连面对死亡都已无动于衷。所有的一切都会有个结果,在战争的末尾,每个人都将迎来属于自己的结局,也包括他。
氐人是一个不会投降的种族,上千年的游牧生活中,资源的匮乏始终困扰着他们,为此他们必须不断发动战争,而一旦战败,部族被吞并,战士只有被屠戮的下场,死战是他们铭刻于骨血中的本能。
遮天蔽日的暴雨中,阿兰月缓缓握紧手中长刀,与誓死追随他的亲卫继续坚守在此,一起平静地看着前方空旷的街道,南国军队的马蹄声已越来越近,忽然,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跑步声。
阿兰月回头望去,视线瞬间停住。
“将军!”一大群氐人新兵扛着残破不堪的王旗朝他跑来,他们手中紧紧抓着武器,沉重的铠甲随着跑动而不停拍打着他们的身体,彭彭的声响不绝于耳。
“我们奉大王爷之命,来跟你并肩作战!”前两日阿兰月见到的那个女孩也在队伍中,她扛着一面比她两人还高的军旗,浑身湿透,气喘吁吁,跟着同伴们一起激动地高呼:“胜利永远属于周国!属于大王爷!杀光南国人!”
一眼望去,这群新兵中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最小的才七八岁的样子,他们并不具备军队的素养,甚至不等阿兰月说话,便自顾自地呼喊起来,“应该统统杀掉那群逃跑的人!他们都是懦夫,根本不配做王朝的子民!”
那声音难掩气愤,“是啊!我才不会逃跑呢!将军!我们永远都跟你在一起!”
为首的少年出主意道:“我们就在这儿伏击南国人!藏在两边的屋顶上,等他们过来就一起放箭射死他们,我的箭术是父亲教的,百发百中!”另一个人急忙抢着表现道:“我也是!我要杀掉一百个南国人!”
阿兰月望着那一张张略显稚嫩的脸庞,喉咙里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慢慢摸了下小女孩的脑袋。
“你们不想回家吗?”
“懦夫才会投降和逃跑!我们要成为像将军一样的大英雄!为了周国!为了王爷!死战不惧!”
阿兰月定定地看了他们很久,早已冰冷的血液重新滚烫起来,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踏平一切的南国铁骑已穿过长街,平地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他用眼神示意亲信带着这群新兵往街道两旁的屋宇转移,交代了两句。
他豁然转身往外走,亲卫义无反顾地跟上他的步伐,天地间的暴雨猛烈地冲刷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他手中用力,握住腰间笔直的长刀,一寸寸将其抽出来。
当南国铁骑出现时,他正面朝着那支坚不可摧的军队冲过去,那一刻,他的耳边似乎出现幻觉,熟悉的草原曲调响起来,眼前浮现出一幕久远的记忆,水草丰美的长河边,有一片星月皎洁的营地,所有人骑马深入水泽,梦一样的歌声吹散在风中。
一瞬间,雨水、血水在他的脸上纵横流淌。
一群人根本没能靠近南国军队,身体立即就被箭阵射穿,纷纷倒地。
身中数箭的阿兰月慢慢站起身,口中涌出鲜血,他踏着血泊继续往前走,南国铁骑看了眼他手中带血的武器,没做任何停留,骑马自他身上践踏而过。
当铁骑如潮水般退去,原地只剩下一滩破碎的肉泥,被暴雨冲洗着往各处流泻。
阿兰月,是宁静之地的意思,他心上的女孩曾对他说:“为我再吹奏一支歌吧,阿兰月,在这河水边,在这月树下。”
前一刻还激动地声称要誓死追随将军反抗到底的氐人新兵望着这一幕,忽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而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射死南国人的少年,此时正浑身是汗地伏在屋顶上,握着弓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南国铁骑早就发现他们藏匿在高处,一群人抬头望去,身经百战的将士们有着看穿一切的眼神,一群半大的少年与小孩终于慢慢地放下手中的兵器。
午时,汉阳城内氐人全部投降。
第161章 汉阳之战(三)
南国军队接手汉阳城,投降的氐人排队依次出城,呜咽的胡笳声不绝于耳,忽然有人泪如雨下,紧接着便是决堤似的痛哭声。
天意风流 第1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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