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礼却做出了一个令李稚始料不及的动作,他伸手捞过甲胄衣摆,朝着李稚跪下了,李稚心中一惊,下意识伸手捞住他,“桓大人!”
桓礼抬头望向李稚,“外敌进犯,王域动荡,青州土地十不存一,殿下肯放下恩怨千里驰援,我代青州百姓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李稚扶住他的手臂,盯着他的脸半晌,“大人请起。”
桓礼却并未起身,他深知李稚承得起这一跪,自雍州叛乱后,青州势力一直对其多有阻挠,作为平叛的主力之一,同时也是京梁士族的嫡系,此番青州受难,李稚却反过头出手相救,连他亦是没想到,这是一份天大的恩情,等他完完整整行完一记大礼,李稚的眼中也逐渐掀起了波澜。
桓礼道:“京梁士族与广阳王府、愍怀太子之间的恩怨,我心中亦是清楚,今日殿下以德报怨,对青州伸出援手,令我感到惭愧万分,殿下深明大义,我思及数月前的种种,但凡尚有羞耻之心,此刻理应以死谢罪,但无奈正值家国动荡之际,不得不暂时保全微不足道的性命,用以抵御敌寇,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桓礼继续行第二道大礼,李稚这次提前一把用力扶住他,桓礼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惊人力道,动作停了下。
李稚注视着他,“我与京梁士族的恩怨,将来自有清算的一日,桓大人倒是不必如此说,谯洲桓氏虽为士族嫡系,但远离京畿政治已久,从未参与过朱雀台一案,青州王氏灭后,桓家这些年对青州百姓也是多有照拂,我在城中所见到的,我心中也能明白。”
桓礼道:“殿下的确超乎我的意料,此番殿下拯救青州于水火,我与部下皆是感激不尽,本不该再向殿下提任何要求,但局势所迫,不得不开口,还望殿下海涵。”
李稚道:“大人请说。”
桓礼道:“殿下恐怕也已收到消息,氐人百万大军压境,昨日围攻青州府的乃是其中一支先驱军队,约有十五万人,经此一役后,其残部暂时退回晋河驻地。斥候今夜传回来新的消息,氐人其余军队正兵分四路逼近南方,最快的一支大概半月左右能到,目前得知他们约有二十万人,其余三部兵马数目犹不可知。”
桓礼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此次氐人摆出的阵仗如此之大,目标绝非只是一个青州这样简单,关内黑云密布,河内又天灾人祸横行,梁朝江山已是摇摇欲坠,三百年前的惨案恐将再次上演,我不得不恳求殿下一件事。”他望入李稚的眼睛,“我希望殿下能与我一起抗击氐人,守住汉室故地,不教它落入蛮族之手,免去西北百万生灵流离之苦。”
李稚道:“我已命雍、幽、崇、扬四州守军前来青州汇合,我离得近,所以先到了。”他的眼神平静幽远,“我历经艰辛来到这里,便是为了守住西北,不会再有退路了。”
桓礼的眼神忽然颤动了下,像是有火光溅了进去,他当然明白李稚这看似轻易的三两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除豫州外各州守军全都调往青州,这代表着李稚主动放弃了已经得手的中州地盘,他与梁朝廷的对峙一直是他占据上风,但此举无异于彻底断送了他逐鹿中原的希望。
桓礼在这一刻是真的被震撼了,常听人将“身不由己”这四个字挂在嘴边,但此刻他才发现,路真的是自己选的,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只取决于自己想要什么。李稚的意思很明白:如履薄冰也好,粉身碎骨也罢,事关家国存亡,遇到了便是义不容辞。
桓礼终于道:“多谢殿下。”
那只握着自己的手传来沉稳的力道,桓礼却依旧对着李稚行完最后一记大礼。
李稚其实清楚桓礼今晚找他说这一番话是何用意,对方心中仍是不安,想要他的一个承诺,他给了,这是同生共死的誓约,也是西北命运的分水岭。
他将桓礼从地上扶起来,或许是心境发生变化,他感到这城楼上的风雪也骤然大了起来,两人像是置身亘古未有的惊涛骇浪中,远处是终于亮起来的天幕,在这个方向的尽头,应该是正朝着青州进军的氐人军队,和这辽阔山河比起来,百万大军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正如与历史洪流比起来,梁朝三百年的故事也不过是过眼烟云。
人的一生区区百年,只要全力以赴,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萧皓一直站在城楼下,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那两道身影,他的心中也渐渐生出一种无边无际的怅然,却又在风雪吹过后了无痕迹,他知道在这种时刻,无须多想,他要做的正如赵慎曾叮嘱他的那样,永远追随着那道身影就够了。风雪渐渐大起来,李稚踱步往回走,一直在城下等着的萧皓哗一声撑开伞跟上去。
城楼上,桓礼望着李稚离开的背影,他今日好像终于理解了,当初谢珩为何要对这人如此另眼相待,李稚的身上有一种罕见的坚毅,那双眼睛中不见任何恐惧与茫然,心思干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没有杂念,在这种前途未知的乱局前,哪怕是最杀伐果断的枭雄也有犹豫畏缩的时刻,但李稚没有,他是如此的通透、坚决、一心一意。
“殿下!”
桓礼忽然喊了一声,李稚回过头去。
桓礼道:“青州府中,还有一个人想见见你。”
直到见面前的那一刻,李稚都没有想到,桓礼说的人会是她,大雪纷飞的长街上,谢灵玉站在树下温柔地望着他,那张与谢珩很有几分相似的面孔,令李稚停住了脚步。
一片清幽的王家故居中,红炉生着火,两人围炉而坐,谢灵玉道:“城外的事,我都听桓礼说了,此番我们能够保全性命,多谢你了。”她沏了盏茶,伸手递过去,“我怕你不愿见到谢家人,所以才没有让桓礼提前说明,还望你别见怪。”
李稚接过茶盏,“夫人千万不必这样说,我从未如此想过,王珣家事我一直都记在心中。”当初王珣正是因为不肯构陷愍怀太子,所以卷入朱雀台案,最终青州王氏夷族而灭,也酿成了谢灵玉一生的悲剧,李稚即使再恨谢照与京梁士族,也绝不可能迁怒谢灵玉,这是王珣深爱了一生的人啊。
李稚道:“这些日子城中局势混乱,夫人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谢灵玉一边说话,一边仔细打量着李稚,“犹记得当初在盛京城初见时,也是像这样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那时你待在谢珩的身旁,眼神清澈灵动,还是一个孩子的模样啊,没想到再见面已是今日的情景,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李稚想不到她会这么问,对上那张总有几分熟悉感的面孔,一时没能回答,茶盏中冒出氤氲的热气,他终于点了下头,“都好。”
谢灵玉这才反应过来,“还未见到你时,我心中想了许多,一时紧张倒也有些糊涂了,不应该如此问你的。”
李稚道:“夫人不必多想,我此次只为青州而来。”
谢灵玉注视着那张清秀的脸庞,眼神愈发柔和起来,“照理说,我也应该称呼你一声殿下,但我见到你的模样,却又不忍心了,这里四下无人,我能不能照旧喊你一声李稚?”
李稚看着她,点了头,“自然可以。”
“李稚。”谢灵玉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却仿佛欲言又止,她轻声道:“你的心中还在恨着谢珩吗?”
李稚握着茶盏的手明显停住了。
谢灵玉不会看不出来自己刚刚提到谢珩时,李稚所流露出来的异样,“我自知不该说这句话,但我一见到你,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他,道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我想起他对我说过的话,他与你……”她停了停,声音愈发轻起来,“这几年他一直在找你,你不愿意见他,是因为还恨着他吗?”
李稚缓缓捏紧了手中的青瓷茶盏,终于道:“我从未恨过他。”
谢灵玉骤然没了声音,李稚除此之外再没多说,他的神情、语气、动作都保持了克制,但谢灵玉却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心中的暗潮汹涌,她在那一瞬间忽然全都明白了,同样是久久没有说话。
谢灵玉像是想极力平复心情,但呼吸却不自主地紧了起来,哑声道:“道吟啊,他从未赞成过士族的所作所为,他前往盛京,正是为了不重蹈覆辙,他倾尽心血只是想做成这一件事啊,”声音越低,压抑的感情却愈发涌上心头,最后几句话已经不像是在对着李稚说,反而像在喃喃自语,“道吟啊,他甚至都不知道,你说从未恨过他,他一个人待在盛京城中,谁又能知道他呢?谁又会真正在乎他呢?”
谢灵玉慢慢拧起眉头,低声道:“我唯一的弟弟,谢家最后的栋梁,他们不肯放他离开,却又日复一日地折磨他,直到像葬送梁朝一样葬送掉他,谁又能陪在他的身边呢?我的道吟啊。”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李稚听着谢灵玉无端嘶哑的声音,袖中的手重新攥紧了,红炉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看不清那一刻他的神情。
谢灵玉渐渐止住情绪,抹去眼中的泪水,“失礼了,我实在没想到,你说从未恨过他。”她重新望向李稚,极力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今夜我原本是想告诉你,谢珩他从未想过伤害你,他心中很喜欢你,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喜欢,没能救下你的哥哥,他始终深怀愧疚,这番话并非是祈求你的宽恕,只是我想起当初你对我们的信任与亲近,想必你的心中也一直感到痛苦,我只希望你能够稍微好受些。”
李稚道:“我,”他一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也已变得沙哑,短暂地沉默了下,“我明白。”
谢灵玉听见他如此说,心中的愧疚却愈发涌上来,仔仔细细地看着他脸上的每一处,眼神中满是慈爱,却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李稚离开王家故居后,走在大雪覆盖的长街上,一直注视着前方,忽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刺骨的寒冷灌入口鼻,强烈地刺激着肺腑,他这才像是短暂地恢复了知觉,在原地停住脚步,雪仍在下,雾华朦胧,一切都是将亮未亮、忽明忽灭的样子,他在雪中站了很久,前尘往事汹涌而来,他终于闭了一瞬眼。
遥远的盛京城。
谢珩一个人坐在湖心亭中,手中翻着一封刚收到的边关信件,他的目光停在其中简短的一行字上,再没移开过。
“氐人进犯青州,赵衡千里驰援。”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对方正往前走,却又停下脚步,隔着千山万水,那一刻相知相守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以至于谢珩第一次没能将如此重要的书信读完,他注视着那个名字不断沉思着,湖上雨雪纷纷,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裴鹤走进亭中,正好望见谢珩的样子,却没有发出声音。
谢照自从得知是谢珩亲手放走赵衡后,他再也没有坚持先前的立场,让谢珩回到中书省,反而不着痕迹地剥夺了谢珩参知政事的权力,将他放逐到核心政治圈以外,虽说谢珩现在身上仍然担任着官职,但地位大不如前,这是谢照为了维护士族利益所做出的决定,也是三省官员共同推动的结果。
三省官员察觉到,相较于多年来放任西北为所欲为、甚至前两日还突然提出辞官的谢珩,谢照更像是能让他们依仗的人,老丞相或许年事已高,但至少他的心始终向着京梁士族,不似谢珩实在难以揣测,想到三年前谢照一出手即灭掉广阳王府,他们此刻更希望能由谢照出面主持大局。
此消彼长,朝野中针对谢珩的反对声音渐渐高起来,谢珩的反应倒是很平静,或许是真的累了,他主动退居二线,默认了众人的选择。
裴鹤对谢珩道:“已经收到确切的消息,赵衡离开豫州前,命雍、幽、崇、扬兵马前往青州汇合,如无意外,青州府之围已解,等过两日收到桓礼的书信,就能得知更详尽的情况。”
谢珩合上手中的信件,他站起身离开湖心亭,裴鹤见状跟上去。
第128章 谢珩弑君(一)
谢珩与谢照虽为父子,但双方执政理念却截然不同,谢照认为,雍州叛乱后,第一要紧的事是安抚人心,他重新执掌三省后,废除了谢珩严于御下的主张,以尚书省的名义颁布了一系列新政,清凉台一扫谢珩执政时的紧张气氛,又加之赵衡的军队忽然主动撤离淮阳道,更多的人开始相信:
赵衡不过是虚张声势,梁朝江山仍是固若金汤。
想想也知道,三百多年的国祚,如此稳固的统治,怎会轻易地被一个来历不明的皇子推翻?赵衡不过是占据先机才略得了些便宜罢了,一旦东南守卫力量集结,叛军必将不攻自破,这种言论在京畿地区流传很广,伴随着王公贵族懒懒散散的议论声,一切似乎又回到多年前那个令人歌咏的太平盛世。
一场梦做得太久了,人往往会沉溺其中,即便已经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天崩地裂的声响,却仍是从内心深处不愿意去相信,与其忧虑不可知的前程,倒不如白日纵酒放歌,在这靡靡狂欢中忘却一切,是以当氐人入侵、边关告急的消息传来时,盛京城的贵族们却全都在围绕着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打转:酒。
临近年关,清凉台各家都在筹备酬神事宜,不时有披着羽衣黄裳的道士从雪地中翩跹走过,与千里之外的西北相比,盛京的街道上尽是一派神圣清静的气氛,唯一的特殊之处是不久前朝廷刚刚颁布了为期三年的禁酒令,酿酒需要耗费大量粮食,十三州各地正逢荒年,为了节约粮食,宫中颁布禁酒令,但特许士族豪门使用米酒用以祭祀。
禁酒令的本意是减少铺张浪费,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它却完全起了反作用,今年还能使用米酒祭祀的多是世家豪门以及五服之内的皇亲国戚,这反倒使得酒一跃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尤其西北正在打仗,物价飞涨,多地粮食贵如黄金,这时能大量酿酒的家族更彰显出其豪横财力,一时京畿地区刮起了屯粮酿酒的风潮。
近日京中百姓讨论最多的无疑是梁淮河倾酒一事,皇帝舅父江阳王与盛京豪门子弟杨升斗富,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双方统共倾倒了几十万斤酒祭祀河神,使得梁淮河一度散发出醉人的熏香,喝不到酒的乞丐成群结队来到河边掬一捧河水,即刻就醉泡在这场大梦中,据说还有不少人喝多了冻死在雪地里的。
酒池肉林已是古人想象中的豪奢极限,但对比今人这浪漫辉宏的手笔仍是如此不值一提,当江阳王与杨升站在望江楼上一挥手倾酒成江时,他们真的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时代,神仙们坐在云端之上享受着他们贡献的牲品,而眼前的盛世江山将会如题刻在高楼中的诗句一样万代隽永:“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高楼。”
就在同一日,氐人铁骑刚过雍阳关。
清凉台。
尚书省的朱楼中,紫金铜炉将夜晚照得温暖舒适,柔软如雪的银狐地毯铺在地上,三省官员齐聚一堂共同商量西北的战事,在座的约有二十余人,谢珩、谢照、韩国公卞蔺、杨氏三公等人皆在场,这实则是个很难得的画面,每个人背后都代表着一股势力,京梁士族的权力百川归海,整个梁王朝的命运将在这一场围炉夜话中确定下来。
谢照咳嗽了声,他的身体已经肉眼可见的衰败了,面颊精瘦干枯,双眼微微凹陷,连头发都没仔细整理过,两条碎发沿着鬓角垂落在肩上,像是松脆的枯枝一样微微颤动着,昨夜风雪不停,他收到青州的战讯,在谢灵玉的房间中静坐了一夜,出来时咳血不止,到了傍晚,他不顾众人的劝阻,仍是坚持前来清凉台主持议事,这会儿面色有几分难掩的苍白,他看向一旁坐着的谢珩,父子俩都没说话。
自从听闻赵衡起兵后,谢珩就放开了手中的权力,或许是他心中觉得对不住家族,又或许是他不想与赵衡刀剑相向,不管外人是如何猜测的,他主动退出了政治中心,可没想到今日却又再次出现在朱楼中,古话都说知子莫若父,然而谢照此刻看着谢珩的脸,却无法看穿他的想法。
众人刚提到一句“青州战事”,深夜的门外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来,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低调地穿过长廊,内侍董桢提灯跟在他的身旁侍候,步履有几分急切,珠帘卷上去,侍卫进入通报,高官们回头见到来人时均面露意外,原本坐在上位的谢照起身相迎,“陛下。”
赵徽忙抬手摘了斗笠,上前两步握住谢照的手,“老丞相辛苦了,快快免礼!”
董桢上前帮着赵徽将人扶起来,视线却略带紧张地落在赵徽身上,当日赵徽听闻赵衡起兵后大发雷霆,像是一头发狂的猛兽,整夜整夜地坐在龙椅上咆哮,表示绝无可能,那不是赵崇光的儿子,是有人假借赵崇光的名义要反自己,是有人密谋恶毒的计划要杀自己,宫侍上前收拾被他砸烂的净水瓶,却差点被他失手掐死。
董桢很早就发现,赵徽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了,无论是情绪还是身体,他宛如一只惊弓之鸟,时刻都处于惊惧之中,这次收到高官密会的消息,赵徽当即决定出宫前往,他深知自己的荣辱性命全系在士族身上,迫切地想确认谢照他们是否有万全的退敌之策。
在离宫之前,他往嘴中塞了十几颗丹药,才勉强使得自己颤抖的手足恢复平静,这会儿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又是尊贵仁慈的大梁皇帝,只有董桢注意到皇帝袖中不断抽搐的手指,他低下头不着痕迹地帮着遮掩。
谢照道:“陛下深夜来访,可是有何要事?”
赵徽道:“雍州叛乱尚未平定,我听闻氐人又入侵青州,内忧外患交加,我亦是为国事担忧不已,诸公深夜来到尚书台商议,我特意赶过来看一眼,老丞相着实是为我大梁朝鞠躬尽瘁。”他握着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深叹一口气,神情像是动容,又像是惭愧,“老丞相快坐!”
谢照被皇帝亲自搀扶着坐下,视线却望向一旁的谢珩,今夜之事是国之机密,皇帝久居深宫之中,如何能够得知?谢珩只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未否认,谢照重新收回视线,这边赵徽转过身对着众高官道:“梁朝能够有诸位卿家是国之幸事,也是朕的大幸,这江山国事,便都仰赖诸卿了!”说完又道:“不好耽误国事,诸卿仍照旧议论,我只坐此帘后旁听即可。”
赵徽手指的是内堂靠窗的一席珠帘,梁朝一向有君主帘听的传统,臣子们在套内商议大事,君主便坐在帘中询听,这朱楼中的碧玺珠帘便是供上位者垂帘旁听而设,董桢服侍着赵徽来到帘后坐下,他伸手轻轻放下帘子,里外便被这虚虚地一抹珠光隔了起来,确定没人看见后,赵徽这才恢复凝重神色,董桢看他手抖不止,想要给他上一盏热茶,他却猛的一挥手,颇有几分不耐烦的意思在其中,董桢立刻退至一旁。
帘外,韩国公卞蔺询问似的看向谢照。
谢照心想,皇帝愿意听便听吧,也不是什么忌讳,抬手让众人都回身坐下。
谢照仍是接着刚刚的话道:“西北战事诸位想必都已有所听闻,赵衡叛乱尚未平定,氐人此刻进犯青州,西北局势诚然危矣,诸位要尽快拿个主意。”
“氐人与朝廷签订阴山之盟不过三年,而今却趁着梁朝内乱之际大举入侵,毁约背誓如家常便饭,确是蛮夷种类,此事绝不可姑息,否则蛮夷以为梁朝可欺,往后流毒无穷!只可惜我朝中国士虽多良将却少,如杨齐、陶钧之流,年轻气莽,终究差了气候,唯有一个司马崇可用,又因为雍州叛乱而分身乏术!”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氐人恐怕觊觎皇钺已久,前有以出使之名打探梁朝虚实,如今携百万之众汹汹而来,这绝非战讯上所说的一时兴起,那帮蠢货不敢将实情往上报,但瞧他们对青州避之不及的态度便能略窥一二,蛮人此番有备而来,以西北如今的局面,青州未必保得住,还是要提早做坏的打算。”
“若是平常年份,朝廷命各州郡派兵前往边境协助桓氏御敌即可,可今年西北叛乱愈演愈烈,为首的赵衡包藏祸心,意欲篡国,一旦朝廷发兵西北,恐届时氐人之乱尚未平息,叛军将借势凭凌中朝反而酿成大祸,以乱止乱绝不可取,否则不成了病急乱投医吗?真要发兵西北,也须先定一个万全之策!”
“韩国公此言有理,绝不可贸然出兵。我听闻赵衡已带兵前往青州,打着保家卫国的名号,趁机收揽了一大片人心,我看他退敌是假,抢占青州是真,借国难来沽名钓誉,还不忘在民间散布谣言,污蔑梁朝见死不救,朝廷一旦发兵,这正是中了他的下怀,见到京畿武备空虚,他恐怕要立即调头攻入京师。”
韩国公卞蔺冷冷道:“他是哪门子的赵衡,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匪寇,也敢冒称皇家名讳?青州落入他的手中,与落在氐人手中并无区别!”
三省公卿对于赵衡近日在民间暴涨的声望十分忌讳,相较于北方的蛮夷威胁,他们内心其实对赵衡的崛起更为忌惮,前者是道义上的世仇,但后者却是无时无刻不刺痛的心腹大患,说句直白的,有朝一日氐人真的南下,士族仍然是士族,可赵衡一旦攻入京师,士族怕是连投诚的机会都没有,这次氐人大举入侵,一旦让叛军抓住机会发展壮大,赵衡再多一层退敌有功的声望,那真要祸患无穷了。
果然很快有人道:“我听闻赵衡已带兵入驻青州,如今的青州虽然名义上仍属于梁朝,但与沦陷并无两样,氐人之祸自然要处理,但解决赵衡之乱更是迫在眉睫,病要一样样地医治,依我看若是此番赵衡真的出兵驰援青州,雍州、豫州等基本盘必然空虚,不如先行下令夺回失地,再另外谋划退敌之事。”
一句话有如图穷匕见,陡然露出冰冷的锋芒,不咸不淡地讨论了大半个晚上,终于有人率先撕开这道血腥的口子,点到了重头戏上。帘子后的赵徽眼神一动,猛的攥紧袖中的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向前倾身继续听他们说下去。
屋中静了约有片刻,重新响起个声音道:“这倒是正经话,内患不除,何以一致对外?老祖宗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比起氐人,当下第一要紧的还是诛灭赵衡,这是个机会。”
另一人接道:“话虽不假,只是西北在赵衡手中几经腾换,如今局势复杂万分,朝中一时也找不出能主持大局的将领,正值内忧外患之际,此时贸然派兵前往,恐陷入另一重泥潭中。”
坐在上座的谢照喝完了卞蔺递过来的茶,终于缓缓开口道:“赵衡叛乱与氐人之犯都要解决,不可顾此失彼,朝廷仍要尽快召集州郡兵马赶赴西北,不过倒不用即刻投入战场,让赵衡先行退敌,朝廷也能借此机会观察河内局势,待到双方两败俱伤之际,再教司马崇从豫州北上平定叛乱,赵衡大势已去,只能伏诛,如此一来更加稳妥些。”
一番话有如水落石出,豁然开朗,众人闻声看过去,一时之间都没说话,在心中细细品味,韩国公卞蔺笑道:“此计甚好,雍州一向不服朝廷约束,皆因其民风野蛮豪横,若是能够借此机会削弱西北实力,诛灭赵衡自然不在话下,朝廷对赵衡一直无处落手,这回是天赐良机,让氐人来替梁朝平叛,赵衡既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罪太子之后,他势必要北上平叛招揽民心,若是他不肯出兵,民心尽散,自然也不成威胁了。”
兵部尚书道:“豫州毗邻西北三州,不如命司马崇先占住豫州要塞,待赵衡的军马全部过江后,我们便切断津平古道,赵衡没了后路,势必与氐人一战到底,待他精疲力尽之后,我们即率军一拥而上,身后就是雍阳关,他无处可逃!”座上众人一时热议起来,谈到具体的战术时,大约因为并非强项,只囫囵说个大概,但大体的意思不变,逼迫赵衡与氐人在边境角斗,其余细节可交由兵部慢慢商议,这思路顿时开阔起来了。
珠帘后的赵徽听到此处终于暗自松了口气,原本紧张的表情也缓和下来,在心中仔细琢磨了会儿,显然也是觉得此计妙绝。董桢察言观色一流,伸手给他递上兑了丹药的茶,他接过来喝了一口,低声吩咐道:“你备好马车,我待会儿便回宫,不必有太大的动静。”
董桢道:“车马已经备好了。”
天意风流 第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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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铁乙女】总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