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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风流 第78节

    霍荀虽然老迈,可论脑子却依旧是当代最聪明的人之一,他显然已经意识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一听这话,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幻灭,他重新闭上眼睛,头晕目眩间,脑海中却又忽然想到那个古怪的梦,卫盛那双黑色的眼睛重新在他的眼前浮现,他这时才后知后觉,仿佛是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头盘旋着,“原来你是来看这一幕的吗?”良久,他低声道:“能进入霍家,幽州府的军防已在你们的掌控之中了,霍燕他……”
    年轻人道:“他与雍州的恩怨结束了。”
    霍荀撑坐在横榻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具干枯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深处的魂灵,终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哑声叹道:“其实,早在广阳王府覆灭的那一日,我料想霍家也会总有今天的,一报换一报,不是京梁士族动手,便是其他人,我只是一直抱有侥幸,我已经八十七岁了,不要落在我的眼中便够了。”
    没有怒不可遏,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跪地求饶,他如此平静的反应,有些超乎对方的意料之外。霍荀重新转过头去,看向窗外那株枝繁叶茂的千年老树,霍家人将这株参天巨树视做家族的象征,用金绳一圈圈缠绕其树干用以保护其气血,然而保住了枝叶,却没有能守住其根本,秋天已到,无根之木注定凋零,只消一阵风,树叶就被纷纷吹落了。
    霍荀道:“小时候曾听老人说,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盛极必衰,天地之常数也,这样的事在西北这片土地上早已演绎了无数遍,二十年前的青州王氏,还有曾经的广阳王府,无一不是先走向鼎盛,而后在烈火烹油中顷刻覆灭,我心中盘算过,也曾提醒过他们,只是我管不了了。”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比临终前看到家族倾覆、儿孙被屠戮更痛苦的了,霍荀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点悲哀,曾经翻云覆雨、指点江山的英雄人物,今日却也只是能坐在病榻上,无能为力地看着、听着,古往今来,老之一字,英雄避之不及,只因其向来悲哀,他低声叹道:“一步错,步步错。”
    屏风后的年轻人领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对于霍荀这种宗族观念重的人而言,没有比让他亲眼见证这一切要更残酷的了,他转身离去,“并侯此番若去地下,再见到广侯,不必问候了。”
    “你是谁?”
    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年轻人的脚步停下来。
    霍荀忽然用尽全力撑住枯干的双臂,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你是雍州的,哪一位人物?”
    正好是傍晚暮光最微弱时,霍燕耗费了大心思按照南方风格精心打造的白墙黑瓦院落中,一片万籁俱寂,年轻人立在檐下,两盏未点亮的青竹灯笼左右晃动,他一身低调的玄黑色圆领衫,身形瘦削,面无波澜,四周并没有什么光,只有如雾的树荫在缓缓聚散。
    霍荀朝着那个方向喊:“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继续往前走,在走出阴影的最后一刻,一个声音传来。
    “赵衡。”
    强撑着一口气的霍荀瞬间有如散架似的跌坐回去,他第一反应是,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太陌生了!脚步声渐行渐远,他在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那团看不清面貌的黑色身影,赵衡?这个姓,他是皇族中人,可如今的雍州怎么还会有皇族子弟?他思索了很久,忽然仿佛有东西从空白的脑海中破土而出,扶着窗棂而坐的霍荀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人刚刚称呼赵慎为皇长孙殿下,皇族中承认赵慎为先太子血脉,且发誓为其报仇的人,若有,也只有一个。
    霍荀呆呆地坐在床上,那一刻心情之激荡,让他整张脸都猩红起来,犹如百年老树最后一刻回春,他竟是不知是该大哭还是该大笑,天道啊,果然是天道!这世上竟是还有这样的事情,“赵衡,赵衡!”皇长孙赵乾的兄弟、愍怀太子的次子、广侯卫盛的外孙,霍荀大睁着眼,仿佛见到梁朝百年江山在他的眼前迅速更迭,无数幻影交织翻腾,沧海桑田一瞬远去,最后一口气猛地没有回上来,他就一直坐在了那儿,再也没动。
    在他所面对的那扇大门外,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即将风起云涌的末世王朝。
    第116章 霍家之死(二)
    处理完城中事宜后,萧皓登上城楼,看向那道笔挺瘦削的背影。
    “殿下,内城清理得差不多了。”
    李稚孤身站在月影中,俯瞰着这座寂静无声的边城,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来,又往更远的地方吹去,“若是他亲眼见到这一幕,也不知心中会想些什么?”
    赵慎一直以来都有个心愿,他认为想对抗京梁士族,须建立一个雍、幽两州统一的西北联盟,为此他付出了诸多心血,三年前,霍家人出卖了他,而今日这个愿望却实现了,以一种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实现在另一个人的手中,于是此刻李稚站在幽州府最高处的城楼上,望着这无边浩瀚的州府,再次想起了他。
    萧皓道:“霍荀死了,心悸猝死。”
    李稚慢慢负手,重新望向南方盛京城的方向,“可惜山长水远,半个月后才传到盛京。”
    萧皓道:“我们突袭一举夺下幽州府,盛京城若是收到这消息,再听到那个名字,他们必然会立刻采取行动。”他又道:“听说这两年谢照身体不好。”
    李稚道:“谢照老了,和霍荀一样,躺在床上垂垂老矣,再也掌控不住这个王朝了。”他停了下,“不过这王朝也不会更长久了,倘若是这样,我倒希望他活得更久些。”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什么气吞山河的气势,却有一股法随言出、自然幻灭之感。
    萧皓望着负手而立的李稚,有那么一个瞬间,一些过去的记忆涌了上来。
    三年前,盛京皇宫那场大火震惊了世人,他与李稚亲眼看着赵慎葬身火海,他拼命想救李稚出来,然而还未等离开皇宫,就在随后的乱军冲击中与之失散。从此李稚渺无音讯,他一直以为李稚已经命丧火海,于是他返回雍州,想要召集忠心的雍州旧部为赵慎报仇。
    彼时雍州已经陷入巨大的混乱,霍家人与谢照合谋在胡马古道伏杀萧泉,赵慎麾下最忠心的四万精锐全部覆没,萧泉的头颅被递往盛京,不久,赵元在狱中自尽的消息传来,广阳王府彻底倒台,强权跌落,群龙无首,又逢大雪天灾,雍州立刻裂成了一盘散沙,他被迫隐姓埋名四处躲藏,第二年,作为胜利者的幽州霍氏高调进驻雍州,最黑暗的时刻到来了。
    隶属于广阳王府的士兵被成批地处死,大雪中手无寸铁的百姓被驱逐离开故土,烧杀抢掠更是昼夜不停,霍氏对雍州所犯下的罪行之骇人听闻,甚至连京梁士族都被震惊了,这片蛮荒之地在混乱中展现出的弱肉强食本色,以及霍家人表达出来的斩草除根的强烈意愿,以至于谢珩不得不专门派杨玠过来坐镇约束。
    在这种斩尽杀绝的背景下,曾经追随过赵慎的雍州将领要么是被杀死,要么是沦为马贼与盗匪,能逃过一劫的极少。萧皓花了半年多找到他们,众人聚在一起商议,尽管彼此境遇与心态各不相同,但在有一点上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复仇。
    霍燕,谢照,赵徽。萧皓日夜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名字,早在亲眼看见赵慎死在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们,这股恨意已经随着那场滔天大火刻在他的骨血中,他将不计代价、付出一生去完成这件事。
    想杀皇帝与谢照,首先要夺回雍州,想要夺回雍州,首先灭幽州霍家。
    萧皓一直在等待机会,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要灭幽州霍氏对于当时的他们而言确实无异于天方夜谭,于是他将矛头对准了彼时的霍家家主霍燕,一年前,在得知霍燕将要前往豫州太守夏伯阳府上参加宴会后,他与其他武将策划了一场刺杀,他们成功混入豫州太守府,可就在即将动手的前一刻,一只手轻轻压在了他的肩上,萧皓背后一冷,以为原计划已经泄露,正要在宴会上直接动手,一回头却猛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他忽然间停住了,整个人有如魂飞魄散般,一动不动与对方对视着。
    李稚一身低调的黑色常服,隐在模糊灯影中,手中的力道不大,却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了回去。
    “时机未到,此刻动手,不过是以卵击石、飞蛾扑火。”说完,李稚望向不远处的阁楼,他注视着那一群正在开怀畅饮、浑然忘形的霍家人,眼中像是有一片黑色的湖水,平静极了,也幽深极了。
    萧皓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浑身都战栗起来了。
    “跟我来。”李稚轻轻地说。
    周围来来去去都是醉酒的宾客,二楼上,豫州太守夏伯阳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开始望过来,萧皓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情绪自心脏冲出,迅速灌入四肢百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稚看,那一瞬间他猛的理解了,为何赵慎当初豁出去性命也要前往盛京,他终于见到了赵慎所说的珍贵的希望,就在面前这个人的双眼中闪烁,那是这片黑暗世道中永远不灭的存在,如星火般深深地吸引着他。
    他起身跟上李稚,两人一直往内宅深处走去,在一间偏僻的会客厅中,他见到了一众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提前离席过来等候的豫州太守夏伯阳、自盛京大火后便一直失踪的孙缪、孙荃两兄弟、四五位豫州府的幕僚、甚至还有几位他以为早就投向霍家的雍州将领,所有人都望向他。
    面对这一众人,他最终呆呆地看向正中央的李稚,“今日这场宴会是……”
    “是我想试探霍家的虚实,”李稚道:“今日若只杀霍燕一人,只需抱着必死的决心,并不难办,但大殿下尚有未做成的事,除了玉石俱焚外,他所求的另一样东西更为艰难,同样需要我们为之粉身碎骨,萧皓,你相信我吗?”
    萧皓心头剧震,那一日,透过那双平静漆黑的眼睛,他第一次理解了复仇的真正涵义,不仅仅是杀掉一个人这样简单,真正的复仇除却与子同仇外,还将完整继承一个人的遗志,燃烧自己的意志,完成他未竟的抱负,甚至不惜将自己活成这个人,前者已是艰苦卓绝,而为了实现后者,他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牺牲了自己的一生。
    “我相信您,殿下。”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对着他跪下。
    萧皓收回思绪望向前方的李稚,远处夜空忽然砰的一声,他看过去,“最后一道焰火也升起来了,一天不到,我们的人已经控制住整个幽州府,等明天天亮,霍家覆灭的消息就该传往整个幽州了。”
    三年的隐忍不发,三年的周密计划,他亲眼看着李稚是如何在霍氏与京梁士族的博弈中,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千疮百孔的雍州,无论是暗中收拢广阳王府旧势力,还是一点点沾染雍州的掌控权,李稚一直等一个时机,在得知霍燕要广邀西北各路人马来参加并侯的寿宴时,他意识到,时机到了。
    这的确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寿宴,总计耗费上千万两,在这滔天富贵的背后,是霍家人对雍州敲骨吸髓的盘剥,雍州人这三年来早已受尽屈辱,这场花团锦簇的盛宴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时隔三年后,雍州再次反叛,全境瞬间倒向广阳王府旧部,在霍家人还沉浸在万寿无疆的大梦中时,众人已经聚集在李稚的身旁,于一片不动声色地策划了这场惊天动地的奇袭,而霍燕广邀宾客的行径,则是亲手为李稚递上了最后一把刀。
    在霍燕为父亲举办生日寿宴的同一日,雍州武将集合士兵,所有人扮成宾客潜入幽州府,于筵席间动手,瞬间杀死霍耀、霍良等一众参与过“凤凰城之变”的将领,其间乐声不停,相隔两条街的幽州百姓浑然不觉有大事发生,当天晚上,雍州将士在孙缪、孙荃等人的带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整个幽州府,这场迅疾、血腥的地方政变象征着雍州势力在沉寂三年后再次归来,后来的梁史只用了四个字去评价它:石破天惊。
    三年前,雍州将士选择了赵慎。
    三年后,他们选择了另一个赵慎。
    西北是一片危机四伏、猛兽出没的山林,这是当年赵慎教给李稚的第一则道理,想要称霸这片山林,靠的从来不是征服,而是守护,这是赵慎教给李稚的第二则道理。最终,李稚运用这两则最简单的道理灭亡了霍氏。
    天渐渐地亮了,李稚一个人立在冷风中,静静望着这座沐浴着晨曦光芒的幽州府,与雍州府外粗犷霸道的风景相比,这座西北边城确实要更柔软些,有一种春风不度的柔情,他在心中想,等此处的消息传至盛京,这座位于幽州正中心的古城怕是再也不会有如此平静的时刻了,或者说整个梁王朝,都不可能再维持这份粉饰的平静了。
    霍荀已死,他是第一个死的,下一个轮到谁不言而喻。京梁士族对于西北叛乱有一种近乎极端的敏锐,作为回应,他们必将不惜一切代价,将这场祸国的叛乱掐灭在国境的边缘,而李稚也在心中期待着对方的到来,这么多年了,除了复仇外,他此番还想要向对方追要另一样东西,那个曾经让赵慎、赵崇光两代人全都梦寐以求甚至可以说最终为之而死的东西——
    一个崭新的王朝。
    大约在六七年前,一个来自京州的少年乘船顺着江流而下,来到他向往多年的金陵,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站在十六匹马车并行的古道上,他用稍许好奇又敬畏的眼神,静静地打量那座恢弘庄严的千年古城,那时散步在晨光中的盛京城的朱衣公卿绝想不到,他日将这一切推向覆灭大火的,也正是这一道眼神。
    李稚越过边城上空望去,虚无缥缈的晨光中,朝向盛京的方向一片安静无物,可他的眼中却仿佛看见了另一幕场景,无数暗潮汹涌自十三州奔腾而出,百川归海,最终汇聚成巨大的风暴,盘踞在梁王朝的权力中央,真是一个庞然大物啊,他忽然想到此刻正在盛京城中的另一个人,眸光稍微沉了下去,风仍是狂乱地吹着,一阵阵带起翻飞的衣襟,河海无言,百川皆寂。
    第117章 雍州叛乱(一)
    傍晚的盛京城一派宁静祥和,街上只有少许行人来往,夕阳最后的辉光飘落在屋顶,一只飞鸟掠起身来,不知道往哪儿飞去了,随后天空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雨。
    斗指东南维为立秋,阴意出地始杀万物。——《历书》
    谢珩望着窗外那场骤来的秋雨,合上了手中的文书。谢晔找上门来时,他正在对裴鹤交代东南事务,门口的侍卫被一把推开,谢晔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却在看见他的瞬间灭掉了气势,站在玄关处也不说话,一张脸上是年轻人独有的清冷倔强。
    谢珩示意侍卫下去,谢晔终于颤声道:“堂兄,请你去看看伯父吧,他……他毕竟是父亲啊。”
    谢珩看着浑身发抖的谢晔,“他怎么了?”
    谢晔孤零零地站在门槛前,眼眶通红,“他咳了一夜的血,病势愈发沉重了,今日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我失去了父亲,我不愿见到其他人也失去父亲,我求你去看看他吧。”谢晔的声音低下去,“无论他过去做了什么,他都是为了谢氏,至少去看看他。”
    麓山脚下,落满红枫的古宅中,谢照正倚坐在井边修那把旧制凤尾箜篌,往先修过的音色都不合他心意,总觉得不比桓郗当年弹奏时那样清澈空灵,难得他如今能够腾出空当来,便又仔细挑选了几种新的丝弦打算重修,此刻他正耐心地一圈圈缠绕着弦柱。
    有脚步声响起来,他手中的动作停住,抬头望去,庭院中落叶萧萧,谢珩一个人立在夕阳飞光之中,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他的眼中渐渐浮现出意外,良久道:“自你从雍州回来,这还是你三年来,第一次主动登门。”很快他明白过来,“谢晔那孩子还是跑去找你了?”
    谢珩一看见谢照的衰老模样,便明白谢晔并没有夸大其词。当初他得知谢照用计将自己调离盛京,又见谢照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全然不似年老气衰之相,故而一直将谢照的病也当作是对方的手段之一,没想到谢照确实设计了他许多,唯独这条没有。
    “我请了御医。”
    谢照像是终于有点回过神来了,慢慢笑道:“早已看过了,年纪如此,请什么样的大夫都没用,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世常态,不必为难他们了。”
    谢照继续修补着那把二十三弦的旧箜篌,不经意间响起一两声清越的乐音,两个人一站一坐,流水与枫叶一同流淌,山中岁月无端寂寞极了。两人谁都没有主动提及三年前的决裂,谢照道:“我还想着,你再也不会踏入这座宅院一步了,没想到你还愿意过来看看我,既然都来了,坐下同我说说话吧,正好我也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经年累月的病痛摧残让谢照看起来十分虚弱,但眼神中却是一片诸事皆了的释然平静,都到了这把岁数,还谈什么执着不执着,他打量着谢珩道:“这几年间我一直想一件事,或许广阳王府的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合适,你是当家做主的人,应该自己拿主意,我老了,不能总代替你们做决定,将来路怎么走,是要你们自己仔细考虑的。”
    谢珩没想到他会如此说,谢照却笑道:“不瞒你说,年纪大的人,心里总是感到焦虑,这一辈子一眼就快看到头了,总想着趁最后还要再做点什么,一有这样的念头,便失了分寸,我也是这两年才渐渐想明白,原也不用如此急切的。”
    谢照像是真的想开了,他说着话,眼神一直没离开过谢珩,这他第一次如此专注又仔细地打量这个儿子,这么些年了,他对谢珩的政治理念一清二楚,却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儿子的内心,“一月前徐立春来了我这儿一趟,他要回豫州乡下去了,过来向我辞别,我听他说,你将昆仑玉佩送给了一个孩子……叫李稚对吧?那对玉佩是你祖父留给你的珍贵之物,”他停了下,看着谢珩道:“那你很喜欢他啊,三年前,你去雍州找的人便是他?”
    谢珩对上他的视线,却没有说话。
    谢照点头道:“其实徐立春很早便同我提起过这人,当初盛京城事变前,他专门让我留那孩子一命,我听他说那孩子出身微寒,但知书达理,性格也是文静柔顺,我心中想,像这样懂事的孩子怎会被牵扯到如此危险的事情中来,便答应了徐立春。”谢照一边回忆,一边继续道:“后来我在京中打听过这孩子,让我很意外啊。你打小性格冷清,没听说特别钟爱什么,我想你既看重他,我也不能不顾你的意愿,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灵玉的事,你与她性格截然不同,但既是血脉相连,总有相似之处,做父亲的,我也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夺走你们的珍爱之物,我原想那孩子留在诏狱中出不了事,只是他趁乱跑出牢狱,我确实没有料到。”
    他看向始终沉默的谢珩,低声道:“他的死我也感到惋惜,原是没必要的,想必这就是你那日在祠堂没说出来的话了,在这件事上,父亲确实对不住你。”
    谢珩一直听着谢照叙述却没有出声,直到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他的眼神才终于微微动了下。谢照咳了声,又立刻掩饰住,他用手慢慢捋着那一缕晶莹的丝弦,像是陷入到了一些遥远的回忆中去,“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心中能够喜欢些什么,这原是很难得的事情啊。”
    谢珩道:“他没有死。”
    谢照闻声停住手中的动作,看向谢珩,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前谢珩在雍州找了数月,一无所获。
    谢珩将带来的御医留在了谢照身边,嘱咐将人照顾好。天暗后,他离开了麓山古宅,秋雨一阵阵地落在昏暗的深山中,他的神情隐在一片模糊的灯影中看不分明,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裴鹤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山间小径蜿蜒曲折,一直通往雨雾尽头,谢珩忽然在山阶上停住脚步,裴鹤见状也立刻停下。马车停靠在山脚下,空山不见人影,除了雨声外也没有杂音,谢珩一动不动地站在漆黑的夜雨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继续往山下走去,裴鹤注视着前方那道模糊至极的身影,一颗心莫名紧紧悬着,他强迫自己定住心神,跟了上去。
    就在马车将要离开麓山境内时,一名谢府的侍卫忽然经由小道迅速冲上来,伸手拦下马车,拱手行礼,“大公子,西北有消息传来!”
    裴鹤反手卷住缰绳,勒马而停,皱眉道:“慌张什么?有事说事。”
    侍卫忙低下头,他极力沉气道:“西北刚刚传来消息,雍州反了!叛军已夺下了幽州府!”
    “你说什么?”
    侍卫的声音交杂着暴雨声,“西北加急刚传来的消息,雍州全境反了!叛军扮成宾客潜入幽州府,在寿宴上杀死并侯霍荀,眼下已经控制住整个幽州!西北乱起来了!”
    这消息太过离奇,裴鹤霎时没了声音,他立刻回头看向马车,墨绿的车帘已经被一只修长的手揭开,车上的谢珩望着那名侍卫,“说下去。”
    “半月前,雍州武将们以拥戴先太子为名起兵,宣布不再承认梁朝正统,他们杀了朝廷驻军将领,断了津平古道,潜行进入幽州府,寿宴上,霍荀、霍燕被杀死,叛军强占了幽州,消息已经送达三省了,据说那为首的叛军名叫,”那侍卫短暂地停了下,似乎是在脑海中回想与确认,倏然抬头道:“赵衡!”
    裴鹤听见那名字的瞬间心脏骤停,几乎是同时,他看向谢珩,正好前方开路的谢府侍卫调头将一束烛光打过来,谢珩的侧脸半隐在雨幕阴影中,有一种透明如水的质感,他垂眸注视着那神情紧张的侍卫,没人能看出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
    消息在第一时间送到谢珩手中的同时,也递到了谢照处。谢照这两年三省的事管得确实很少了,然而这则消息非比寻常,皇帝赵徽派心腹太监连夜登门通报,谢照靠坐在轩窗前调试那把旧制箜篌,在听见“赵衡”这名字的瞬间,他的手忽然错了一道。
    绷得过紧的丝弦直接崩断,一道尖锐的余音在屋中久久回荡,侍者连忙上前帮他包扎被丝弦割伤的手,而与此同时,谢照的脑海中却猛地浮现出另一幕场景:
    昏暗逼仄的牢狱中,一败涂地的赵元垂着头,低声问道:“谢照,你当真觉得你赢了吗?”
    记忆如鬼魅般涌出来,一句话在脑海深处反反复复地回响,赵元最后那道笑容变得越来越清晰,他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隔着虚空中的铁栅栏与谢照对视。屋檐下的冰棱砰然坠地砸出满地冰晶,谢照五指并用,慢慢用力按住那把震动不已的旧制箜篌,对着那张脸叹道:“原来如此,沧海遗珠啊。”
    次日清晨,西北叛乱消息被多方确认后,三省彻底炸开了锅,兵部尚书原融多日来一直在江阳王府上饮酒作乐,侍者闯进来附在他的耳边说了两句话,他的酒瞬间醒了,忙从幕帘中冲出来,连鞋都没穿就往外跑,身后醉醺醺的江阳王怎么也喊他不住,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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