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陵回头看向李稚,“许久不曾考过你文策了,你说说这故事讲的是个什么道理?”
李稚道:“忠臣不事二主,背主求荣古来为君子所不耻。”
贺陵缓缓道:“原来你心中也是明白道理的。”
李稚眼神动了下,虽说早知道贺陵迟早会知晓,但这一刻他仍是下意识错开了视线,没有与之对视,“您都知道了?”
“都听说了。”
贺陵作为当今最负盛名的大儒,或许可以称之为最后的大儒,刚烈了一辈子,眼中不揉任何沙子,他对所有学生均视如己出,却也同时也极为严格地要求他们,平时稍微有错处便严厉训斥,何况李稚今日的行径不是用一个错字能够概括的,可他却意外地保持了心平气和,问李稚道:“为何要这样做?可是谢府待你不好,让你受了委屈,心中有不平的地方?”
“没有。”
“那是有人威胁逼迫你?”
“没有。”
“那你是为何要离开谢府?”
李稚骨子里是典型的东南读书人,尽管梁朝玄道思潮盛行,但他从小接受的仍是最传统的师生教育,和所有古典读书人一样,他发自真心地认同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在他们这类人的心中具有极其特殊的地位,而并非仅仅是传道受业解惑的先辈。尤其他是在京州长大,那地方遍地都是隐居的名士,儒学氛围很浓,在他的眼中,老师是这世上绝不可欺骗、也不能够违逆的人。
李稚抬起头道:“是广阳王府和世子给了我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机会。”
贺陵的脸上经常没有太多表情,自带两分冷峻,“你的抱负便是结党营私、打压异己吗?如今在你的治下,大理寺一片乌烟瘴气,只要能够敛权,你们不择手段,党羽确实拉拢了不少,纲纪则是彻底荒废,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李稚没有接话。
贺陵道:“你不说话,是代表你尚有廉耻之心,人若是知耻,还不算是无可救药,跟我回去。”
李稚闻声看向他,眼中有几分难掩的意外,他跟了贺陵好几年,深知贺陵的暴烈脾性,他完全能够想象出对方听说这些消息时是何种怒不可遏,也想过贺陵此番是要与他恩断义绝,却独独没想过贺陵是前来劝告他的。
贺陵与往日那副硬朗刚正的样子相比,确实苍老了许多,虽然强撑着一股精神气,但脸上已有了老人才有的疲态,在听说李稚近日来的所作所为后,他先是不敢置信,随即不顾旁人劝阻立刻赶过来,他自然是愤怒失望,可当亲眼看到李稚这副年少气盛、权势滔天的模样,他却忽然又感受到一种年轻时绝没有过的无奈,还有些无法言说的心痛,现在的年轻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似乎是明白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并没有动怒,“学生走错了路,也是老师没有尽心管教的过错,这一阵子我确实对你疏于关照,你的事情,我有不可推卸的过责。好在我看你尚能明白事理,知错就改仍不算太晚,你即刻跟我回去,过后一同去谢府拜访。”见李稚站着不动,“你怎么了?”
李稚道:“我与谢中书之间分歧已深,我恐怕是不能够回去了。”
贺陵看上去并不担忧这一点,“这你也不必害怕,既已知道自己错了,只要从此真心改过,旁人自然也肯给你一个新的机会。谢中书性子向来宽仁,对你也是寄予厚望,待回去后你认真地朝他认个错,想来他不会过于为难你,便是他说你两句,你也该好好地听着。”贺陵见李稚仍是一动不动,终于道:“看来你是不想回去?”
李稚站在原地片刻,手臂往下,放开了撑着的伞,长街上尚有人来人往,他抬手捞起了一截衣摆,对着贺陵跪下去。
“老师,学生不肖,有辱您的声名。这两年来学生承蒙您提拔与照料才能走到今日,师恩重如山,学生铭记于心莫不敢忘,只是学生确实不想也不能够再回到谢府,人各有志,我亦有自己的抉择,不愿意更改。我心知不配做您的学生,也不敢再喊老师,唯有再拜一次,还望您珍重身体,若有来生,愿结草衔环报答您的恩情。”说完低头一拜。
“你!”贺陵低头盯着他瞧,见他真的砰一声叩首触地,微微睁大了眼。
李稚对着他拜了三拜,一是敬,二是谢,二是别,而后他起身揭过伞,转身离开了。
贺陵望着那一道被雨打湿的正红色背影远去,街上人来人往,有不少路人远远驻足,他缓缓吸了口气,一旁的陆丰想要扶住他,却被他一抬手给制止了。
李稚撑着伞走出去十数步,心口才隐隐感觉到疼痛,胸腔仿佛被猛烈的风吹得鼓张起来,一股气在其中横冲直撞,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直嗡嗡作响,一抬头,他忽然停下了脚步,谢珩正站在长街对面望着他,没有打伞,也没有走上前来,那股气似乎猛地把心脏撞裂了一道口子,清脆的一声响,所有压抑的感情全都冲涌了出来,铺天盖地,头晕目眩,李稚站在原地,与之对视。
等回过神来后,李稚垂了下眼睛,脚下换了方向,幽幽地往另一条路走了。
谢珩没有让人去拦下他,看着他往南进入街巷,背影随之消失。谢珩用眼神示意裴鹤过去看看贺陵,裴鹤立刻抬腿往外走,贺陵仍是笔挺地站在原地,车马喧嚣利来利往,颇显得他这样古板端正的人有几分不合群,一辈子清高刚烈的老人倒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注视着风雨中那半块残碑,他缓缓叹了口气,短短一瞬添了无限苍老。
晋王府。
琉璃光照着窗前屏风,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赵慎缓缓睁开了眼睛,床帘摇晃如金色流纱,他看着帐顶繁复的紫藤花纹,抬手慢慢按上了胸口的伤处,轻皱了下眉头。
他做完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在那个梦中,他再次回到了当初拼命逃出盛京城的日子,这些年他始终觉得自己还在那辆疾驰的马车上,从没有跳下来过,两岁的赵衡就在他的身旁不停嚎啕大哭,这个梦比从前做的都要更真实,令他不由得多思索了一阵。
他在梦中回想起来,当年他看赵衡哭得一塌糊涂,其实他也是想哭的,他并不知道那辆疾驰的马车究竟会将他们带往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那一年的他实则与两岁的赵衡一样惊慌失措、恐惧不安,他只能抱紧了赵衡,耳边不断回响着母亲的叮嘱,“照顾好你自己,还有你弟弟。”
是啊,他在这个梦中再次见到了母亲。
时隔将近二十年,这是母亲的相貌在他的梦中最清晰的一次,李稚早已不记得母亲了,唯有他还会做这样的梦,母亲站在昏暗的光影中静静地注视着十岁的他,那道白色身影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眼前,她不离开,也不靠近,也不曾说话,魂归来兮,万物皆寂,他总觉得这个梦是母亲在告诉他,不要留下那孩子一个人。
赵慎从没有对李稚提起过,当年诀别时,其实卫文君还另外多说了一句话,她对懂事的长子叮嘱完,转而对两岁的、尚不记事的幼子轻声说:“保护好你自己,还有你哥哥。”李稚当年太小,自然不懂,可赵慎却格外印象深刻,她叮嘱兄弟俩要相亲相爱,要相互扶持,这些年来母亲的相貌已全然模糊了,可这两句话却始终在他的脑海盘旋不去。
两个孩子皆是母亲的至爱珍宝,没有轻重之分,她给他们二人唱童谣,愿他们能够在黑暗中免于恐惧,往后余生无论遇到什么,始终心中怀有爱。她没有说:“你们将来一定要为父母亲复仇”,她在最后说的是:“父亲与母亲是爱你们的。”在这个世上,爱是比恨更绵长深刻的感情,能够支撑他们走过无边黑暗,且免于被黑暗吞噬。
赵慎起身坐了起来,抬手揭开了波光浮动似的床帘,亮光一下子照进来,萧皓坐床边守着,闻声一下子抬头看去,“世子!你醒了?”
赵慎按着胸前的伤口,看向神情激动的萧皓,他尚有些疲惫,正要让他别一惊一乍,萧皓却立刻道:“我这就去派人通知少卿大人!”赵慎见状不自觉地笑了。
李稚收到消息后立刻从大理寺赶了回来,琉璃窗前花团锦簇,赵慎已经换了干净衣裳,正坐在竹制躺椅上,听萧皓说起雍州庸医用错药以及他们上太医院新找了个御医的事,萧皓低声道:“此番绝对与赵元脱不了干系,他找了群庸医过来,全然指望不上,可见他用心歹毒。”
赵慎道:“这是多想了,如今整个雍州没人比他更盼望我活着,大夫用错了药,这倒是怪不到他头上去。”长廊上有脚步声响起来,赵慎闻声回过头看去,停下了说话,隔着淅沥细雨与金色暮光,他注视着来人。
李稚看上去与平时有几分不大一样,他孤零零地站在长廊外许久没动,漆黑的眼睛看着赵慎,直到赵慎察觉到了异样,他才忽然回过神来,扯了下嘴角,朝着赵慎笑了笑,隔得稍微有些远,赵慎并不能够很准确地捕捉到那双眼中的感情,过了片刻,他也对着李稚慢慢笑了下。
第72章 夜宴(一)
长公主府。
内侍曹江轻轻揭开帘子进来,琉璃菱窗前,十三岁的小郡主玉柔正张手抱着外祖母的脖颈,靠在她的怀中睡午觉。元晖长公主赵颂揽着视若珍宝的小孙女,支着左手打瞌睡,右手不忘轻轻拍着小丫头的背,听见动静抬眼看了看。
元晖长公主赵颂时年六十一,皮相已经衰驰,但优雅却是不减反增,智慧本身是一种美,容颜终将逝去,但才智不会。作为皇帝的长姊、盛京士族圈的清辩名人,赵颂的晚年生活过得很低调,她鲜少出门,皇帝赏赐了她一座光明宫用以养老,她将光明宫让了出来,作为名士论道的花园,每日在园子里隔着珠帘听年轻的读书人辩论释道,自己却很少发表见解。无论在士族还是皇族的眼中,赵颂都是个值得欣赏、敬重的女人。
曹江压低了声音道:“广阳王世子那儿传来消息,人已经没有大碍了,教殿下放宽心。”
“他得的究竟是何病?”
“一些陈年旧伤,时常反复发作,是武将常有的毛病。”
赵颂轻拍着小孙女的手停下来,“我想这人不是长寿的面相,性情蛮横暴戾,无法收束。偏偏赵元就这么一个儿子,先帝这一脉也就唯有他这么一个孙子,难道说将来这皇位终要落于偏僻旁支?”
曹江怕她疲累,想要伸手将小郡主接过来,被她制止。她抬手轻轻摸了下孙女的脸,小女孩睡得很熟,一脸的安心。
赵颂吩咐曹江,“挑些补药送过去。”
曹江轻声道:“已经送去了。”
赵颂垂着眼陷入了思索,“若是他还在,他的那两个孩子,最小的今年也该有二十一了,二十一岁。”她脑海中浮现出些久远的回忆,当年她乔装打扮去见愍怀太子赵崇光最后一面,却在盛京街头意外找到了饱受惊吓的小孩,小孩一声声地喊着“姑姑”,确实可怜,长街已经封禁,她无法将其带出去,只能暂时将其藏匿在后巷,却不料回头再也没有找见那孩子。
她心知赵徽与士族都不会安心,于是找来了两具尸体,伪造了后事,她心中仍然是带着些祈盼,那两个孩子是被好心人收留,带出了盛京,但从种种迹象看出来,这恐怕是她的妄想。她与赵崇光并非一母同出,观念不同,平时也多有矛盾,却不料她的亲弟弟赵徽竟是这般不成器,这些年来赵氏一脉衰败凋零,放眼望去竟是没有能够指望的后人,令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赵崇光与那两个孩子。
犹记得她与赵崇光的最后一面,她那个向来从容不迫的弟弟,心知大势已去,恳求她帮着照拂他的妻儿,她别着脸没有说话,对方却明白她是答应了,对她跪下行了一礼,长姐如母,即便是她,在那一刻也无法做到面色如常。她一出门,身后大火即刻冲天而起,刚好卫文君来到朱雀台,见状头也不回地跑进去了,与她擦肩而过,她回头看向那道白色的身影,时隔多年她仍是记得那一刻的震惊。
正好似是说了一句“我来见你了”,那道身影瞬间消失在熊熊火海中。赵颂后来想,赵崇光一死,卫文君的下场必然也是死,且只会死的更为凄惨,所以在那一刻她选择与丈夫共同赴死,也是说得过去的。可她总觉得哪里差了一点,后来想通了,是情,两情相知相许,只是可怜两个小孩,顷刻间没了父母。
她的心逐渐倒向赵氏皇族,便是从这一刻开始,都说物伤其类,人岂有见到手足被屠戮而无动于衷的?赵崇光夫妻有再多的不是,他们也是赵氏血脉,怎么能够如猪狗般被屠戮?士族今日能对太子下手,明天就能对皇帝下手,士族的野心不会止步于此,赵徽被挑唆得昏了头脑,可她却看得一清二楚。
如今的赵颂其实也无奈,即便她不想承认,但赵氏皇族确实是肉眼可见的气数将尽了,皇权衰微成这样,子孙又没有成器的,这能有什么办法?她并不喜欢暴虐成性的赵慎,但这是当下唯一的选择,她也只能尽力帮扶。士族大姓,若是时运不济,可以退而隐居山林,但皇族若是退败,只会有一个下场,那是她所不愿意见到的。
两人聊完后,曹江退了下去,赵颂正思索着事情,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来,“祖母,赵衡是谁啊?”
赵颂低头看去,“原来你是装睡啊。”
小郡主抱紧了她,“我刚刚醒了,但是听见祖母在和曹大人商量事情,所以才没有发出声音。”她的眼中难掩好奇,“祖母,赵衡是谁啊?”
赵颂抬手摸她的发髻,“他跟你一样,是个很聪明活泼的小孩,不过早早的夭亡了。不要再问,忘了这个没有福气的名字。”她低头贴了下孙女的额头,像是要将自己的福运渡给她,两个人依偎着,赵颂轻声道:“玉柔是个有福气的郡主啊,对了,你与谢家那位小公子近日来如何了?”
小郡主听到她提起谢玦,眼神下意识一黯,“他一点也不喜欢我。”
“怎么,你们不是还一起读书的吗?”
“他不爱读书。”
赵颂笑了声,“谢家还有不爱读书的人呐。”
小郡主靠在她肩上不说话,赵颂道:“那过两日外祖母请谢家人来府上做客如何?把他也请过来。”
小郡主蹭得一下抬头看向她,“真的吗?”
赵颂点头,“真的啊。”
小郡主忽然收拢胳膊把脸埋在了她怀中,一副害羞的样子,赵颂不由得又笑了声。
四月四是赵颂的寿辰,皇帝敬重这位德高望重的长姊,下令今年要大肆操办,光明宫金翠辉煌,灯烛彻夜燃烧,所有的材料用具光是准备就提前准备了半年。乐师、歌舞姬、还有记录的画师统请了将近三千人,十三州有名有姓的道士汇聚一堂,焚烧的香叶气息飘满全城。
鉴于长公主在士族当中的崇高声望以及她与谢家的交情,清凉台数不清的达官贵族、清流名士也纷纷赴宴,一度拔高了宴会的规格。彼时赵慎还尚未离京,作为晚辈,他势必会来参加这位皇族长公主的寿宴,也注定了这将是一场不平凡的宴会。
此时距离赵慎吐血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他在王府中专心养着身体,内外的事情都是李稚在帮着拿主意。李稚早就提前打听到此番谢家人也会出席寿宴,能看出来,赵颂与谢照夫妇的私交确实不错,往些年她的寿辰,谢照都是亲自到场,今年有事无法前来,特意提前差遣侍者从东山送来珍贵贺礼。李稚已经做好了会在宴会上遇到谢珩的准备,然而当真的见到时,仍然是下意识停了下脚步。
不同于赵慎这一方的随意散漫,谢家人从不会失却礼数,谢珩今晚是提前到的,一身金青色的立领服,因为是晚春时节,夜间也不冷,外面只套了一件轻盈透薄的雪色罩衫,在烛光的灿照下呈现出流光似的银色。因为是来赴老人的宴会,他穿着打扮比平时要正式许多,衣冠都是正统一等公卿款式。赵颂视谢家人为上宾,将他的位置安排在主席上位,两人正闲谈着,这边赵慎大步走进门,动静一下子就大了。
赵颂望过去,谢珩也随之看了一眼。
赵慎带着一群广阳王府的侍从大摇大摆地从清池中央的正径走了进来,他手中转着柄白玉骨扇,一张脸冷峻瘦削,眼中自然有两三分笑意,无端有股逼人的气势。其实赵慎的长相并不出众,所谓的清俊,说白了是五官端正,但放在人群中,他确实耀眼夺目。让人永远都能够一眼注意到他。相比较之下,他身后两步处跟着的那个少年则是显得文静低调许多,同样是红色衣裳,他静得仿佛是赵慎的一道影子、一个随身挂件,但眼神中充满了崇拜与忠心。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赵慎身上,唯有谢珩在打量李稚,李稚也注意到了,很快别开了视线。
寿宴统共持续十日,今日是头一天,谁都知道理应隆重些,赵慎之前一直没到,众人都觉得他今晚是不会来了,却没想到这人说来就来了,确实是反复无常。前阵子广阳王府侍卫大闹太医院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众人心中不免暗自揣测,此时见到赵慎瞬间疑窦全无,这人如此生龙活虎,哪里有半点重伤的样子?
赵慎虽然对士族横眉冷对,但对自家人向来不错,他上前对着赵颂行礼道:“见过姑母,是侄子来迟了,路上耽搁了些。”
赵颂见到他颇为欢欣,笑道:“不迟,一点也不迟!”
“只可惜父亲远在雍州监督军事无法前来,确实是憾事一桩,此番他托我向姑母告罪,我们二人给姑母备了份贺礼,还望姑母万寿无疆。”说着他抬了下折扇,让人将贺礼送上来,赵颂不由得心生好奇,上半身稍微往前倾,只见四个广阳王府的侍卫从云锦匣中取出一副画卷当堂撑开,见者无不眼前一亮。
在座都是梁王朝顶级的公卿贵族,名画见得多了,但这副确实足够独特,谁也没见过如此鲜明亮丽的颜料涂抹,千万里的江山仿佛活了过来,山是红的,花是青的,金黄色的天幕,一切都颠倒错落,但却又有一种格外壮观辽阔的美,借用汪洋肆意的想象,铺陈出另一个幻海似的精神世界。道者,无穷无尽也。
在场有道士认了出来,“《北海游鲸图》!这是汉时道教圣人吕朴留在世上的唯一真迹!”
赵颂与赵徽一样,嗜好论道,素日更是自封居士,当即眼睛一亮,忙让人走近些。赵慎示意侍卫把画送上去,这边一大群皇族正热闹地赏画,右侧席位坐着的谢家人全都没说话,谢玦喝着酒扫过一眼,眼皮都没掀一下。若非谢珩在上面坐着,这会儿他已经直接起身离席走了。
果然下一刻赵慎就将视线投向了坐着的谢珩,“不知谢中书此番是送了什么好东西?”这是一句极其无礼的话,可赵慎的语气却悠闲得仿佛与熟人闲聊一般,没有丝毫做作之色,仿佛他就是心血来潮问一问,绝没有其他的意思。
谢珩一向有理也让三分,从不会当众给人难堪,这次却没有接话。一旁的赵颂忙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圆场,对赵慎道:“听说你前阵子受了伤,身上还未好全,快些坐下吧,来,坐到姑母的身边来。”赵慎这才笑了笑,转身落座,同样是首席上座,不过他是坐在了皇族中间,正好与谢珩对面而望。李稚安静地站在赵慎身后,赵慎回头看他一眼,李稚摇了下头,并没有想要落座的意思,赵慎这才将视线收回去。
李稚又看了眼谢珩一眼,谢珩却没有看向他。
只有李稚知道赵慎为何迟了小半个夜晚才来赴宴,今日出门前,赵慎忽然觉得心口发寒,孙澔给他施了一个下午的针,他出了一大身的冷汗,原本在李稚的劝说下,他已经不打算来了,后来感觉好些了,还是耐不住性子过来转转。这个季节并不寒冷,赵慎外衣里面却穿了三件厚衣裳,还好他身形瘦削并瞧不出臃肿,李稚和他约定好,待会儿提前离席,无论如何,身体要紧。侍者来上酒,李稚将侍者叫过来,低声让他将酒换成水。
这边赵颂还在专心欣赏赵慎送的这副画,越看越见其意,可见是真心喜欢,老国公卞蔺于是提议道,“不如便以这幅画为引,教这群年轻人为长公主殿下作群赋祝寿如何?”一旁其他官员也纷纷应和,赵颂向来喜欢做文章,听了也很高兴,又怅然叹道:“只可惜今年卢贺没有前来,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赵颂以识鉴而闻名于野,但凡被她称赞过的人顷刻就会声名大涨,前两年亳州才子卢贺凭借着一篇《春时赋》跻身一流名士的传说至今仍在盛京士族圈中口耳相传,故而每一年她的寿辰都热闹得仿佛是一场另类的科举,毕竟哪家少年不爱声名呢?赵颂对于卢贺的欣赏实在溢于言表,每年过生辰都要提到他,《春时赋》旷古绝今,珠玉在前,乃至于这两年来许多读书人都不再敢题春,这也与她的大肆吹捧不无关系。
卞蔺轻笑道:“卢贺虽好,但俗话说江山代有才人出,长公主也不该对新人这般吝啬啊。”
赵颂闻声笑起来,“是我的错,今日酒酣,那便以这副画为题,让他们年轻人再做文章,正好这三省的清流名士还有谢中书都在场,咱们都来评一评。”说着便让人去取了笔墨,分付给花园中的年轻人,一旁的小郡主玉柔闻声眼睛微微一亮,抬头就看见外祖母回过头对她悄悄使了个眼色。
谢玦正好好地喝着酒,侍者朝着他走过来,笔墨纸砚忽然从天而降,他端着酒杯明显顿了下,写……写什么?就刚刚那副乱七八糟的破画还要他写文章?一个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他扭头看去,小郡主玉柔穿着身鹅黄色的长裙,坐在了他的不远处,“我们一起写吧。”谢玦看着她脸上略显得羞涩的笑容,表情更加微妙。
这边李稚刚跟那侍者交代完酒水的事情,无声回到了赵慎身边,见到侍者在分笔墨,他漏了一段正要向旁边的人打听,赵慎抬起头示意他凑过来,他见状低下身侧耳过去。
“你读过卢贺的《春时赋》吗?春时春草生那篇。”
李稚停住了,“什么?”
赵慎却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这边你也装作写一篇,萧皓身上带了幕僚写的,别怕,没事。”
李稚再次停住了,赵慎抬手轻拍了下他的肩,迎着对面谢珩的视线,继续对李稚道:“士族那帮世家公子大半的文章都是家中幕僚拼凑出来的,只管去写,没事。”他能够看得出来,卞蔺提出这作群赋的主意,是为了压过这副画一头,他自然也不会反对,原本他就是要借着此次夜宴将李稚正式介绍给赵颂,私下也早就与赵颂有过沟通,做好了周全准备。
天意风流 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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