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将东西仔细收好,点了下头。
第47章
李稚拿着东西走出书房,又遇到了刚刚在屋檐下煎药的那位贺家老仆。李稚原本只是预备着打个招呼就离开,谁料对方却出声叫住了他,看上去像是有话要对他说。
李稚走了过去。
名叫陆丰的老仆低声对他道:“昨夜,韩国公忽然来了一趟,他见老先生病了,便没有多说什么,坐了会儿就走了,我问了他们家的侍从一句,原是广阳王世子回京了,我今早本想要去谢府同你提个醒,近日先别出门,正好你过来看老先生。”
李稚一听就明白了,“这事我已经知道了,那天国公府寿宴我其实也在场,我已经见过赵慎了。”
陆丰道:“你见过他了?”
李稚有些一言难尽,点头道,“是。”
陆丰道:“这事情还真的是难办,那位广阳王世子单枪匹马的也不知来京做什么,看得出来老国公也为这事犯愁,可惜谢大公子不在京中,他也没个人可以商量。”
李稚听陆丰这么说,忽然间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他对陆丰道:“老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先别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免得他担心。”
陆丰点了下头,“你也多当心些,这两日最好留在谢府别出门。”
李稚道:“行,我记住了,那我先回去了。”
李稚转身往外走,走到一半他又停了下来,脑海里仿佛有光一闪而过,他重新转过身,问了陆丰一句,“陆伯,你刚刚说,广阳王世子单枪匹马来京,这是国公府的人告诉你的吗?”
陆丰虽然不知道李稚为何多问这么一句,但还是老实地回道:“是啊,这是国公府的杨卿说的。”
李稚自然是知道杨卿是谁,这是国公府的老管事,在国公府的地位如徐立春之于谢府,李稚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见陆丰不解地望着自己,他道:“没事,我就是随口问一问。”
李稚转身离开了贺府,出门时抬手撑开了伞,半片阴影落在了他的眼中,他短暂地停了下,继续大步往前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中,李稚果然就老实地待在谢府中,除了去看望贺陵外,他不再往外门口迈一步,而在谢府中,他也没有游手好闲,借职务之便,整理翻看每日尚书台、中书省的文书备录,皇帝已经知道了赵慎入京的消息,可以看出皇帝也是无比震惊,赵慎这阵子住在皇宫中,他人就没踏出宫门过一步,而外面三省六部已经暗中吵翻了天。
一阵风将窗户推开,吹在了正在翻着文书的李稚脸上,他抬头看去,窗外的竹叶在风中阵阵摇动,其中一片叶子被雨打落下来,无形的风却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清晰的圆弧痕迹,果然只要仔细留意,再隐秘的事情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何况是这种人人皆有的共识。
李稚合上了手中的文书,回身去整理书柜,正要收回手时,他瞥见了自己放在架子上的家书。
李稚顿时从这纷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他忽然想到了一件无关的事情,好像有一阵子没收到京州来的家书了。这两年来,他每隔半个月往京州老家寄一封信,顺便也会寄钱回去,他爹不识字,会让村里的教书先生帮着读信并写回信,有时先生忙,回信就会慢些,但从来没有超过两个月。
他粗略一算,自己都往家里寄了五六封信了,都快三个月了,李稚思及此心中莫名有些不安,把上一次收到的信又拿出来看了眼,那阵子还是冬日,信上李庭不厌其烦地交代他冬天冷,要记得多穿衣服,买好的炭火,多吃点热菜,不要省钱,又把他寄回去的钱全给寄回来了。
李稚没看出来有什么异样,想了想不对,开始回忆三个月前他最后寄给李庭的信上写了什么。
孩子一离开家往往都自觉地学会了报喜不报忧,李稚的家书上记录的全都是他平时遇到的琐碎好玩的事情,同时他能够隐隐地感觉到,和其他望子成龙的父亲相比,他爹似乎打心眼里不期盼他出人头地,回回都要在信上花费大量的篇幅劝他回家,车轱辘一样的话说了三年,最后李稚没看烦,教书先生都听烦了,后来干脆补一个字,略。
李稚第一次看见那个“略”字直接笑出了声,他一开始不大理解李庭的这种心情,后来想这大约是一种奇怪的心病,世上确有父母不盼望着子女建功立业,惟愿他们无灾无难,哪怕是愚笨点也没事。也正因为如此,李稚从不在信上提他在盛京做什么,只模糊地说自己在当书吏,更从不敢有一字提及建章谢氏这些豪门大族。
在李庭的眼中,盛京等同于龙潭虎穴,而世家大族的人更是洪水猛兽,怕是提个名字都要吓得他魂飞魄散。
李稚仔细地回忆完了,没觉得那封信有何不对的地方,只记得信的结尾他提到一句自己结交了位姓谢的朋友,李庭一辈子没离开过京州,也不识字,在闭塞的乡下,一般平头百姓其实对这个姓不会很敏感。李稚思来想去,没想明白,又实在放心不下,于是打算托人回京州看看。
在李稚揣测家中是不是出事时,夜晚,平城的客栈中,李庭正坐在黑暗中,听着窗外的夜雨声,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那枚普通的黄纸信封,这封并不是李稚寄给他的家书,甚至连李庭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寄来的,但一展信他就立刻知道了这是谁写的。
信看完他马上烧了,连灰烬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但那封信上面的每一个字却像是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在赶路的这些日夜中,那些字句就不断地在他的眼前浮现。
李庭知道那孩子的日子难过,但他从没想过,那孩子的日子会如此难过。
当年京中大变前,已经预感到了自己命运的先太子妃卫文君亲自将两个孩子交付给他,然而其实他只带了一个孩子出城,当时的赵衡只有两岁,还不到懂事的年纪,离开了父母哭闹不止,他将赵衡藏在竹篓中带出去,然而到了城外,他打开竹篓却发现其中空无一物,那孩子在他找马车时,自己翻出竹篓出去了。
当时的情势已经万般紧急,盛京到处都在搜捕叛党,尤其是在搜寻先太子的两个孩子,他不得已只能劝皇长子赵乾先出城,赵乾在听他说把孩子弄丢后,没有骂他,也没有发火,只说了一句“你在这儿等着,藏好马车和文牒。”然后头也不回地选择回城,他完全拦不住。
他在城外心急如焚地等了一夜,一遍遍想着自己罪该万死,想要进城却发现城早已经封了,就在他陷入绝望之际,赵乾却忽然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浑身都是血,用一件还算干净的外套遮掩了,他怀中紧紧抱着那孩子,那孩子与跟自己在一起时疯狂哭闹的样子完全不同,他安静地抱着兄长的脖颈,像是困了,但是也不闭上眼睛,头靠在兄长的肩上,一句话不说。
没人知道那晚两个孩子在城中到底经历了什么,赵乾只是朝目瞪口呆的他丢了一句话,“走!”
赵乾重伤在心肺处,撑着一直没敢看大夫,只草草处理了伤口,与他们分离后,赵乾被广阳王赵元带回黄州,赵元为了救活他,几乎将整个黄州的大夫都暗中找了过来,事后为了封锁消息,又将他们全部秘密处死。
几乎所有大夫都说赵乾活不了,然而赵乾活了下来,大夫们从没见过如此心志的病人,当时他的右手受伤,赵元告诉他无法保住右手时,赵乾眼神都没变一下,对大夫说:“能活下去就行,其他没关系。”也就是那个濒死时的平静眼神,让一旁的赵元印象太深刻,心中生出警惕来,继而改变了他们两个人的一生。
赵乾可以说不是被治活的,他是自己撑着活过来的。广阳王赵元完成了自己的承诺,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一张新的脸,并且额外保住了他的手。
赵乾在信中说起广阳王赵元,这实在是个太有意思的人,作为一个亲王,赵元在人数众多的宗室子弟中并不起眼,在景帝眼中,他是低贱的驯马女所生的血脉存疑的儿子,在元帝的眼中,他是生性懦弱的兄弟,在士族眼中,他是个没用的老好人,在卫文君眼中,他是值得在濒死时托付孩子身家性命的人。
而在赵乾眼中,天下人实在是低估了他,景帝一朝真正称得上绝顶聪明的人有三位,谢晁、季少龄、广阳王赵元。这个人有一万张面孔,却没有一张是真面目。
卫文君年少时偷偷出游,马车受惊,一个少年从天而降,帮她拽住了那根缰绳。雍州卫家大小姐,身世坎坷的少年皇子,短短的一个对视,牵扯出了这一生的故事。
作为当时西北三巨头之一,老将军卫盛出身不高,他平生只有一个女儿,将这个女儿视为重要的政治资本,当面对一无所有的皇子赵元,以及炙手可热的当朝太子,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将女儿嫁给了太子,哪怕卫文君自杀抗议也无济于事,赵元亲自上门求亲,却被他当堂羞辱一番,最终,卫文君还是嫁给了太子,这段往事也自此被深埋。
朱雀台一案爆发后,远在西北的老将军卫盛得知女儿、女婿、还有两个外孙全部惨死,隔壁青州的晋河王氏更是全族牵连被株,他一夜苍老了十多岁,没法想象那段日子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是如何熬过来的,最终老将军选择向士族低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都说患难见人心,朱雀台案后,人人自危,唯有赵元在朝中为卫家说话,可以想见的是,一年后,当赵元带着赵乾出现在卫盛的面前时,卫盛是如何的震惊,戎马一生没有掉过眼泪的老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外孙泣不成声,看向赵元时,他一遍遍地说,是他害了自己的女儿。
卫盛做梦也没想到,这个他当年看不上的皇子竟然肯为了他的女儿做到这个份上,私藏太子遗孤是滔天大罪,一旦事发,赵元必死无疑,从那一刻起,他对赵元完全改观。为了保住唯一的外孙,已经年迈的卫盛选择扶持赵元,他用尽一切为赵元铺路,卫盛去世后,赵元被朝廷封为广阳王,接手了雍州府,从此开启了他长达十数年的统治。
然而卫盛与卫文君不知道的是,赵元此人远没有看上去如此简单,赵乾后来从蛛丝马迹中看出来,恐怕当年雍州大街上那场英雄救美原就是赵元一手策划,目的只有一个,雍州。赵元看中卫文君的原因也很简单,卫文君是卫盛唯一的女儿,谁娶了卫文君就能继承雍州,只不过他没想到卫盛宁可看着女儿自杀也不肯松口。
赵元很早就懂得,他跟自己的兄弟是不一样的,他这辈子所有的东西,都是靠自己一笔笔谋算来的。同样是一个父亲所生,太子拥有季少龄这样的智囊团,有皇帝无条件的宠爱,有西北边将的支持,而他则是一无所有,需要自己一样样地争取,包括那个皇位,他也想要,而雍州则是他第一块踏脚石。
命,是靠自己改的。
赵乾是第一个看穿了他的人,他们这对“父子”这些年来彼此试探、相互利用,赵元需要用赵乾拉拢卫盛与卫老将军手下那群死忠将领,赵乾则是需要利用赵元隐藏自己的身份、壮大自己的势力,他们是真正的互利共生,赢了不会一起赢,输了则必然一起死。
赵元深知不能为他人做嫁衣的道理,他需要利用赵乾,但不能够让他脱离自己的掌控,赵乾当年的伤一直也没有好全,只因他一直暗中控制着赵乾服的药。赵乾察觉到了药有问题,但人生在世,本就是身处诡谲鬼蜮中,想要换取一些东西,选择牺牲一些东西,这交易是公平的。
唯独令赵乾没想到的是,这道陈年的伤会提前要他的命。
赵乾近两年旧伤一直断断续续地复发,屡屡流血不止,严重时甚至几次咳血,前阵子与霍家人在雍阳关外狩猎,他旧伤再次复发,没办法只能先回到雍州。当大夫说出他活不过两年后,旁边的赵元有点愣住了,显然这结果令他也没有想到,他只想控制住赵乾,而不是想要了他的命,两个自诩绝顶聪明的人,同时被命运摆布了一道,赵元愣了,一旁的赵乾反倒是忽然笑了一声。
他是笑他这一生,有点荒唐。
说实话,他并不是怕死的人,甚至可以说生生死死早都看淡了,但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会死在这种时候,筹谋了十数年的布局才刚刚开始,他一死整个局都废了,而只有短短两年的时间,是绝对不够的,无论他想做什么都不够,将近二十年的心血,所有的隐忍、牺牲,全都将付诸东流,时也?命也。
连赵元都知道他决不能死,直接追问大夫能不能治,大夫连连摇头,只说让赵元另请高明,或许是早就听闻广阳王爱子之心,中年丧子古来皆悲,那大夫于心不忍,在临走前他还是为广阳王列了张名医的单子,但能够看得出来,只略尽些安慰之意。赵元沉默了。
赵乾,或者说是赵慎,他也看不上自欺欺人,自己的身体境况到底如何他比谁都清楚,在雍州休养了一阵子后,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写在了纸上,再将这封信寄了出去,他知道在这世上有个地方,有个人一直在等着他带自己回家,确实是他无能。
他在信中叮嘱这世上唯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将这个秘密永远地埋藏下去,不要再去揭开,这已经是个死局了。
李庭看完那封信时已经是泪流满面,赵慎在信中所用的字句都很平淡,仿佛那只是普通的家书,短短一千多字,道尽平生,盼望珍重,看到最后才明白这是一封绝笔。恍惚间李庭又回忆起当年在林中所见的那一幕,十岁的赵慎抱着两岁的赵衡,穿过黑暗朝着他走过来,以及他将那孩子交给自己,转过身重新翻上马车,两个身影不断地在眼前重叠闪现。
这孩子一路走得实在太过孤独了啊,他的父亲给他取名乾,寓意着太阳,可他却在黑暗中走过了一生,直到最后也只是孤零零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李庭思及此只觉得心痛难忍,烧完信后正斟酌着,他收到了李稚寄来的家书,也就是在看完的那一刻,他决定启程去一趟盛京。
这两个孩子在他的眼中都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他们的母亲曾说过他们俩要相互扶持,无论如何,他们应该见上一面,哪怕李稚什么也不知道,他仍是可以去雍州见见赵慎。
而且李庭也隐隐能感觉到,赵慎心中是想见李稚一面的。
第48章 相认的前夕
高楼中,歌姬们抱着琵琶唱《王孙行》。
白马系垂杨,古道谢芳菲。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赵慎从梁淮河边的园林走出来,独自步在巷子中,和往常不同,他今晚打扮得很低调,一身暗红色的圆领衫,一把二十四支的青灰色竹纸伞遮去了半张脸,手里没有提灯,却仿佛能够在黑暗中视物一般往前慢慢走着,与隔壁繁华热闹的园林相比,他脚下的这条深巷却是萧索冷清,仅仅一街之隔,却仿佛有天壤之别。
赵慎走了一阵子,他停下来,身后跟着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训练有素的刺客们望着不远处那道撑着伞的背影,雨水斜射入巷子,反射出如雾的光芒来,刺客们全都没有蒙面,一张张普通人的脸,他们从袖筒中依次取出弩、短箭,又将手伸入蓑衣的内侧,解下锻铁的剑匣,巷子的前路也被彻底封死,看地上的影子,一共来了大约有二十人。
为首的男人像是被黑暗簇拥着走出来,黑衣、黑剑、黑色的眼睛,透明的雨水落在快剑上,他转动手腕,轻巧地挽了下剑,薄薄的一片铁发出空山蝉鸣的声响,水珠振了出去,专诸之刺王僚,要离之刺庆忌也,等对方整张面孔显露出来,却是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
赵慎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看来读书确实没有出路,现今是个人都改行舞刀弄剑了。”
刺客望着这位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的年轻王孙,笑了笑,“谁说不是呢,时兴都说宁做贩夫走卒,胜过无用书生。”
赵慎道:“昔年梁武帝时,羽林裴氏献戎捷于京师,武帝于离宫置酒,酒酣,召将军舞剑,为天下壮观。”
刺客继续念道:“观此剑之跃也,乍雄飞,俄虎吼,摇辘轳,射斗牛,青天兮可倚,白云兮可决,堵二龙之追飞,见七星之明灭。”说话间,他手中的剑生出寒光来,一点点顺着剑身游走,走到剑尖时,忽然发出一声清亮的吟声。
赵慎平生遇刺的次数不算多,但也绝不算少,大约觉得眼前这名刺客有意思,问道:“你们是奉何人之命前来?”
“广阳王府。”
赵慎听见这四个字时确实是短暂地笑了下,他是广阳王府世子,而赵元绝不可能派人刺杀他,这刺客话中的意思是是,谁派他们来的并不重要,一切皆是广阳王府多行不义必自毙,落得今日的下场则要反求诸己。赵慎把撑着的竹纸伞放了下来,手握着伞柄往下推了把,哗一声收掉了伞。
巷子中的住户似乎感觉到了今夜外面的不寻常,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灯烛也不知觉间全都熄灭了,赵慎将收好的雨伞放在了别人家临街的屋檐下。
刺客道:“你是天潢贵胄,我们会为你留一份体面。”
他话音刚落,手下的人得了命令朝着赵慎冲了过来,秋水长剑,飞身掠影,身后一行流星。赵慎站在原地不动,在长剑即将刺中他的瞬间,他偏了下头,那名刺客感觉到迎面一支箭迎面擦着脸颊而过,赵慎抬起的右手不知何时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折,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来,手顺着往前一捋,那柄剑就落入了对方的手中,铮的一声,挽回来的长剑穿过了刺客的喉咙。
整一个动作行云流水,驾轻就熟,仿佛那一剑已经从这个角度刺出过无数遍,刺客还没反应过来,尸体已经被当胸被手肘撞了出去。
雨巷地形狭窄,众人一起上的话,将无法施展,那为首的刺客原本只是观望,在看见赵慎的动作时,他的神情忽然发生了变化。
天快亮时,雨声淅淅沥沥,李稚打着灯离开了贺府,这两日临近换季,贺陵的病情不断反复,今天深夜又发起了高热,李稚得知消息实在不放心,带着大夫过来看望,一直守到天将亮才离开。李稚出门后抄了条近道回谢府,他身边跟着两个谢府的侍卫,是他喊过来帮忙的,大家都是熟人,也并非主仆,没这么拘谨,一路上低声聊着。
走过南门大街时,有个人撑着把伞迎面走过来,远远的看不清眉目,双方擦肩而过时,李稚忽然停住了脚步,而对方也回过了头扫他一眼。
伞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下巴,血水顺着脖颈往下流淌。暗红色的圆领衫已经被雨和血浸透了,垂着的右手袖子中,殷红的鲜血滑过手心,顺着苍白修长的手指,与雨水一起砸落在了地上,李稚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闻得到对方身上那股被雨天的草腥味冲淡了的鲜血气息。
对方没有停留,只扫了一眼就转开了视线,那踏水的脚步声慢慢地远去,李稚却仿佛是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了,那半张鲜血纵横的脸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
赵慎。
两个侍卫也注意到了刚刚走过去的那个人,回身望去,他们没看清对方的脸,故而也没认出对方是谁,只是下意识被对方那满身鲜血给惊着了,那衣服上沾的血迹有的猩红,有的发黑,看得出来的那人也受了不轻的伤,身上正在不停流血。
“那人浑身是血啊。”
“像是受伤了,要不要上前去问问?”
李稚忽然道:“走了!”
两个正讨论着要不要上前去追问的侍卫闻声回头看向李稚,这地方是清凉台的地界,寻常百姓根本进都不敢进,那个人浑身是血却在大街上踱步而走,且前往的方向是皇宫,看上去就不同寻常,他们以为李稚是不想招惹事端,见李稚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
李稚一路上都沉着脸,也没说话,心脏跳得尤其的快,直到远远地望见了谢府才稍微放松了下来。那日从陆丰口中得知老国公前来看望贺陵,又专门提到赵慎是单枪匹马来的盛京,他就已经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那是一种隐蔽的风向,如同看叶子在风中飘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往年赵慎入京,身边都带着大批的人,要么是雍州将领,要么是顺道一同入京觐见的各州官员,而这次却截然不同,他这一次是孤身前来,此举不可谓不嚣张。
老国公的举动是一个讯号,从中能够隐约察觉到盛京官员对赵慎的态度,他们中有人已经忍无可忍,想要下手除掉赵慎,虽然不知道是谁下的手,或是说谁预备下手,但能够感觉到这是一种共识,局势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大家都在安静等着有人站出来,赵慎自己心中恐怕也有数,否则他也不会自入京后就待在皇宫中一步不出。
这是一场公认的刺杀,朝中想对赵慎出手的人太多了,只等着那一击即中的机会。
李稚已经提前判断出来了,所以对于刚刚所见到的那一幕并不感到诧异,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冷意,或许是人心,又或许是权谋,亦或只是那个人本身,刚刚赵慎走过去的瞬间,他看见那半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上流淌着殷红的鲜血,那一刻他仿佛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某种深不可测的漩涡,怪诞又恐怖,缠绕着他的身体,像是在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
李稚感到一丝不安。
天意风流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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