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萧皓犹豫道:“世子,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能不能说?”
“说吧。”
“世子,广阳王这些年让您帮他做这么多事,他自己躲在背后坐享其成,好名声和好处他全得了,每次都是您去冒生命危险,我是觉得世子您不必事事都听他的,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他不过都是在……”他忽然住了嘴,赵慎替他补完了那句话,“利用我们?”
萧皓有点意外赵慎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他点了下头。
赵慎笑了一声,“知道红螺虫和鬼蝉吗?”
“这是什么?”
“红螺虫与鬼蝉是生活在北方高树上的两种虫,红螺虫没有翅膀,鬼蝉没有脚,它们无法捕食猎物,于是它们选择利用对方,它们努力钻进对方的身体中,互相啃噬着血肉融为一体,红螺虫有了翅膀,鬼蝉有了脚,这样它们都能够活下去,一旦不再相互利用,谁也活不了。”
“世子您的意思是……忍?”
“错了。”赵慎看他一眼,“是等。”
萧皓沉默片刻,“可是世子,您真的甘心吗?”
“萧皓,我们的命不是我们自己的,我们这种人命里带煞,天生要在这阴森鬼蜮中跟魑魅魍魉做苟且交易,这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方式,别无选择。”
萧皓继续沉默。
“时景越来越艰难了,谁都想活下去。”赵慎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红螺虫和鬼蝉最终会融为一体,它们都想要占据这具身体,双方都要小心,不能够让对方太过壮大,要每一步都很小心。”他的手轻轻地拨了弦,像是有轻盈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来,一步又一步,由远及近。
萧皓突然道:“早知如此,当日不如杀了那个叫李稚的典簿算了,反正谢府已经是这么个态度了,本来早点动手杀了他,不至于把事情闹这么大。”
正思索着的赵慎听见这一句,忽然深吸了口气,他扭头看向萧皓,萧皓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看着自己。
“怎么了,世子?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赵慎看了他半晌,“要回雍州了,收拾东西去!”
“哦。”
待萧皓转身离开后,高楼中只剩下了赵慎一个人,他按着那架七弦琴,望向脚下那片巍峨徜徉的白色王城,陷入了某种幽隐的沉思中去,过了很久,他才自言自语道:“有时也在想,如果有的选,应该也不会愿意选择这样的宿命。”
他想起了李稚,那孩子确实是很招人喜欢啊,当年让季元庭带走那孩子,如今想来真是无比明智的决策。他没有想到那孩子竟然是长成了这样。
当初皇长孙刚刚降生,愍怀太子初为人父,高兴得晚上睡不着,他与太傅季少龄在红阁中喝酒闲聊,说起了对孩子的期望,太子说,作为父亲,我惟愿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光明磊落,正直勇毅,说完他看向一旁的太子妃,太子妃轻声说她只盼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一生无病无灾。这番夜谈后来被季少龄转述给了赵乾,说的是父母慈心。
赵慎心知,自己这些年是辜负了父母的期望,身处恶鬼地狱之中,他不得不抛弃很多东西,这双手沾满了鲜血,这颗心也早在磋磨中变得冷硬,甚至于连他自己也渐渐地忘记了很多事情,所以在他看见那孩子时,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让他如此地惊叹,那孩子与父母所期待的真是一模一样啊,赵慎看着他指着自己,仿佛间看到了前尘旧梦汹涌而来,那一瞬间,他记起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父母已经不在了,可他们还是要活下去。他犹豫过,最终还是决定保守这个秘密,出于对那孩子安全的考虑,也是出于他的私心,权力的斗场上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太多了,如果这是宿命,他自己一个人扛就够了。他与建章谢氏立场不同,但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同为漩涡中心,如今的建章谢氏要比广阳王府好很多,这也是他深思熟虑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暂时观望的原因。
赵慎虽然与建章谢氏针锋相对,但他对谢家人并不是单纯的仇恨。
当年建章谢氏整合士族的力量扶持梁朝皇室立国,驱除氐人保住汉室江山,这是千古功勋,但三百来年,士族门阀的崛起导致皇权旁落,科举被废,所谓的举孝廉制让贵族彻底把持了朝政,士族豪绅瓜分了十三州郡,百姓民不聊生,士庶矛盾一天天突显,有识之士如季少龄之流开始追随愍怀太子推行改革,双方明争暗斗多年,后来西风压倒了东风,有了朱雀台血案。
如果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建章谢氏被夷族,那这就是一个鸟尽弓藏、忠良流血的故事。正如当年愍怀太子对季少龄说的那句话,这本没有对与错,无论是建章谢氏,还是梁朝皇室,都是这时势的牺牲品。
建章谢氏勉力支撑着风雨飘摇的江山,愍怀太子、季少龄之流意图改革,所有人都是被时代裹挟着往前冲涌的潮水,最终都将归于历史的滔滔洪流之中。
这也同样预示了下一代人的命运,他们是命中注定的对手,这局棋本没有对错,但所有的对局都有输赢。
赵慎想到了那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个局外人。
大雪封了万里的山河,一切都淹没在了白色之中,也包括赵慎有些纷乱的思绪。
奇怪的是,在时隔多年以后,李稚又莫名重新做起了那个温柔怪诞的梦。他梦见了熟悉的庭院,院子中的桂花树下,一个人正在吹着笛子。他循着声音走出了屋子,捞过了衣摆在台阶上坐下,静静地看着那道轻盈透亮的影子,远处的河边有马在低头饮水,不时仰头发出一两声空灵的长嘶,整个场景犹如是在一副水墨画卷中。
李稚也不知道他听了多久,树下的影子后来停下了吹笛,他们两个人一站一坐,久久对视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李稚试着想要从那团模糊的光雾中看清对方的面容,但是只看见了涌动又瞬间幻灭的白色亮光,他在那种光芒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几乎让他忘记了这是自己的梦。
天亮时,李稚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刚一来到谢府,便听到琼林苑中的学士们都在议论广阳王世子昨夜离开盛京的事,李稚惊得一个激灵,上前和他们攀谈起来,在得到明确的回复后,李稚人都愣了,原本以为汪循之死闹得如此之大,三省官员同时上书,此事必然不会不了了之,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赵慎竟然还是全身而退了。
皇帝私下递了口信给尚书省各长官,声称赵慎那一夜在梁淮街请客宴饮,喝醉了酒不复清醒,以致于铸下大错,失手将汪循推下了楼,念及原属无心之失,于是命他谪戍雍州,五年内不得回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相当于没有任何的惩处,三省的官员自然不可能同意,他们此次已经是破釜沉舟,一击不中就意味着将来被清算,到那时他们的下场只会比汪循凄惨百倍,可还没有等他们重新上书,却得知赵慎已经离开了京师前往雍州。
跑了,他直接跑了?连夜跑的?
那一刻所有人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四个字:放虎归山。
西北雍州是广阳王的封地,赵慎作为世子,他手中掌着西北的兵权,他一旦回去了,自然没有任何人能够奈何他,即便盛京朝廷中吵翻了天要将他重新定罪,也没有人能够去西北把他抓回来,最多让皇帝下两道问责的谕旨送到西北去,对方怕是都不会拆开看一眼,这能有什么用?何况皇帝虽然嘴上不说,但他显然是想要保留皇室力量,一直有意无意地帮赵慎开脱,三省官员虽然对此极为不满,但事已至此,也确实没有任何的办法了。
李稚在听说了这些事之后,除了瞠目结舌外没别的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弟弟你好好谈恋爱,哥哥先去修养一阵子,等着我回来棒打鸳鸯。
第23章
一年后。
小巷柳荫树下,几个孩子正在从南往北跑,手里抓着张蝉翼似的风筝,嘴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一墙之隔的院子中,李稚正卷着袖子把自己的书箱搬进里间,他刚从偏僻的东城搬到了西城府南大街,从今往后再不用每天来去跑十多里路了。
“你是谢府的幕僚吧?”正在帮他搬东西的老人问了一句。
李稚闻声抬头看去,他点了下头,“是啊。”
“一眼就看得出来,谢府的大人们举手投足都和别人家的不一样。”老人说话很客气。
李稚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是在谢府琼林苑当差的一名典簿,老人家您歇着吧,东西我自己搬就行。”
“唉,好。”
李稚新租的这宅子原是工部一位侍郎的旧居,侍郎告老还乡,这宅子就闲置了下来,只留下老仆在这里打理。李稚看中了这房子的位置,价钱也还算合适,就租下了其中的南间。
收拾妥当后,老仆从袖兜中掏出将两串钥匙交给了李稚,“说起来,我倒是还有件事情想要大人帮忙。”
“什么事情?”
“这宅子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了,看着到处都旧了些,不比对面那些街上那些豪门,不过当年这也曾经是名士居所,第一任主人手植这满园的花草,后来这宅子转手了好几代人,一直到了我家主人的手中,先主人曾说,价钱什么的都不重要,只是有一条,要帮着照料这庭院中的草木,说是百年树木不容易。”
李稚点头,“我明白了,老人家您放心,我会帮着打理这园中的花草。”
“哎,那我就放心了。”
老仆转身离开后,李稚重新打量起了自己的新家,确实是郁郁苍苍,明明已经是深秋时节,阶边的草丛中却还开着几朵馥郁的白色花朵,此时正好是日暮傍晚,斜阳从外面射进来,草上像是笼着层淡金色的光。
李稚去井边打水洗手,他顺手舀起一勺清澈的井水,慢慢地浇在了那些花草上。
这一转眼在盛京待了也快两年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转眼又要到冬天了。前阵子京州来了封家书,问他在盛京还好吗,李稚回信道一切都好,倒也确实是如此。
距“汪循之死”已经过去了一年,这一年来盛京风平浪静,恍然清平盛世,所有的伤痕和恐惧都被细水流长的岁月抹平,太阳每天照常升起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让人不由得重新期盼起光明美好的未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李稚浇完花草收回手时,一枚物什从袖中掉落出来,李稚低头看了一眼,神色忽然发生了变化。
地上躺着一枚金青色的花符,做工看上去很精致,其中封着干枯的白蓉和兰草。
他捡起那枚金青色的花符看了很久,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的光闪烁了下,他仔细把东西重新收好了,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谢府,琼林苑。
谢玦手按着膝半蹲在地上,斜着头打量着眼前啪嗒啪嗒大颗掉眼泪的小姑娘,一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表情。
谢玦最近遇到了点麻烦,确切地说,他招惹了一个活祖宗。
前一阵子他去长公主府做客,长公主是元帝的长姊,今年六十岁,她有个外孙女叫玉柔,刚满十二岁,一直养在公主府中没见过外人。花园夜宴上,小郡主乖巧地坐在祖母身边,忽然脚步声响起来,一身宝石蓝圆领袍的谢玦大踏步走了进来,当时小姑娘的眼睛就悄悄地直了。
正好那天宴会出现了意外,一条蛇忽然爬到了亭子的檐顶上,它不动声色地垂吊下来,在座的大臣与公主府的女眷吓得面如土色,惨叫着喊太监侍卫来抓蛇,只有谢玦嘴角抽搐地坐在原地,他手腕一动,筷子疾射而出,铮的一声把蛇钉死在了廊柱上。
那一刻小郡主的眼神,就跟看见了天神下凡一样。
从此谢玦无论是去国学所还是去演武场,总有一个翠绿的小尾巴如影随形。他与朋友在围场切磋箭术,一箭射中了九环,身后忽然响起啪啪声,一群人奇怪地回头看去,十二岁的小郡主正站在不远处用尽全力地鼓掌,拍手拍得脸都涨红了。谢玦当时的眉头就抽了下。
梁朝重文抑武,建章谢氏满门名士文豪,唯独谢玦是个异类,他平生最烦的事情就是读书,但无奈社会风气如此,他也得只能顺应大流,每年十月祭祖前,按祖训每一位谢家年轻子弟都要写一篇辞赋,以此向长辈们展示这一年所学的成果,先生催促谢玦快写文章,谢玦拿个题目在书房坐了三天,脑子空空如也。
那小郡主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事,这一日,她拿来了一本珍贵的《学远集》,她鼓起勇气拦下了从国学所长廊走过的谢玦,想要把书拿给他作参考,正好谢玦那时有事,没有闲工夫同她说话,说了一句“不要”,抬腿就要走,小郡主忙想要向他展示下《学远集》的内容,两人刚说了没有两句话,谢玦一摆手,小郡主刚翻开的书被他甩了出去,正好掉到了一旁的水池中。
小郡主呆了下。
谢玦也没想到这变故,下一刻他就看见小郡主的眼睛红了,表情都还是愣的,眼泪先积蓄在眼眶中,他刚说了一句“我叫你别拿过来了”,对方的眼泪啪一下就往下掉。
等那本书捞上来,墨已经全都散了,小郡主拿着毁掉的书也不说话,低头站在原地不停地掉眼泪。
“我赔给你,多少钱?你再去找一本。”无论谢玦说什么,那小郡主一声不吭,只会哭,谢玦也无语了,“你不说话我当你没事儿了”,说完他把随身带着的钱塞给了她,转身就走了,小郡主依旧没出声。
谢玦会完朋友,大晚上又回到了国学所,打算再看看那篇让人头疼的文章,结果到了一看,那漆黑的长廊下还站着个矮墩墩的身影,他心说“不会吧”,走过去看了眼,果然小郡主保持着白天那姿势站在原地哭,鼻涕眼泪把领口全打湿了,不时抬起手背抹一下通红的眼睛。
谢玦没办法了,“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小郡主抽抽噎噎地说:“书弄坏了。”然后继续哭。
谢玦觉得他是在跟个水球说话,天还没亮,他连夜带着那本毁掉了的书找人问了问,小郡主就抹着眼睛跟在他屁股后面。
学士拿起那本书小心地翻了翻,“这是先代的绝版书,保存至今珍贵无比,太可惜了。”
“绝版书?”
“是的。”
“让我看看。”另一个学士接过书看了眼,“是《学远集》,不过这不像是原版,看这纸质应该是近代宫廷摹本。”
“别说没用的,直接说,还能不能再找一本?”
“若是近代宫廷摹本,那兴许仔细找找能找到原版?”
“在哪里找?”
“这得查一查。”
一大群学士翻来覆去找了个通宵,终于道:“有了!”一个学士在书库翻出了一本多年前的礼单,“这本书的原版是当年长广公进献给景帝的贺礼,在元和二十年秋被赐给了……谢丞相。”
“谢丞相?”谢玦皱着眉,“我爹?”
又经过一番没玩没了的折腾后,谢玦终于得知了那本《学远集》原版书的下落,那本书当年被景帝作为中秋佳节的赏赐赠给了谢照,如今应该正在他兄长谢珩的手中。
好了,事情到此看似明朗起来了,都是自家人,只要他找谢珩把书借出来重新摹刻一本问题就结束了,然而实际上,谢玦的头当时就更大了,怎么会偏偏在谢珩手中?
谢玦有个难言之隐,他看似行事无所顾忌,对谁都不屑一顾,但实际上他内心深处一直害怕他那位兄长,照理说不应该,谢珩温文尔雅,从没打过他骂过他,比家中那些严肃古板的长辈好太多了。但谢玦对他确实莫名敬畏,回回见面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长这么大,除非是被谢珩喊过去,否则他绝不会去主动找他。
这么说吧,他对他亲爹都没这么怕过。
尤其是最近这关头,他恨不得变个影子躲着谢珩走,现在要他去找谢珩拿书,谢玦光是在脑子里想象谢珩的声音,他已经感到窒息了,万一再被随口问起写文章的事,他感觉自己能当场就架着火灰飞烟灭。额头青筋突突地跳,身后催命似的的抽噎声还在不断传来,谢玦觉得自己的头要炸了。
大清早,琼林苑中,李稚正在整理秋闱的书单,听闻谢玦点名要找自己,顿时心中很意外。他在谢府当了快一年的差,与这位谢家二公子却一直没什么交集,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找上自己。刚一见面,谢玦开门见山地说要他办件事,他屁股后头跟着个穿绿色宫装的小姑娘,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
李稚有点被这阵仗吓到,“不知二公子是要我办什么事?
天意风流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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