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放平时他绝对不会干这种忌讳的事,可谢珩那双昏暗的眼睛望着他,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那、那好吧。”
侍者取来笔墨纸砚,李稚又看了眼谢珩,谢珩朝他点了下头,终于李稚还是提起笔慢慢续写起来。
谢珩望着低头默默写文章的李稚,这孩子说话做事虽然有点怪,但能看得出来本身性格很好,从内到外都柔柔软软的,没有任何棱角,但内心又有自己的坚持,这点难能可贵。而且他的眼神很干净,大约是年纪小没经过什么风浪,他的气质尤其干净,怎么说呢,光明磊落。
谢珩见过的人太多了,若是暗藏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但这孩子看穿也并没有什么。
裴鹤取了两只食盒回来,他将几碟糕点摆在案上,余光看到李稚正在写的东西,他立刻记起这是什么。
前阵子大公子给出的题目,二公子抓着头发写了半个月愣是一个字没写出来,央他找了几本《汉赋集注》打算铤而走险一抄了之,结果被徐立春一句“大公子什么书没读过”给吓得愣是没敢动手,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给他糊弄过去了。
裴鹤看了眼李稚写的东西,赋不赋的他一眼看不出水平,不过字倒是很端正。他记得这少年出身不好,能读书识字也是难得,毕竟公认读书写字就是奔着仕途去的,世家子弟文章写的好,有了才名就能做高官,但是没姓氏的人读书识字纯粹是不识相,自科举废后,贫贱书生百无一用,文章写的再好,不过多遭几份白眼与讽刺而已,世道就是这样。
李稚写了小半个时辰,谢珩喝着茶一点声音都没有,大约是不想打扰到他,可他越是如此,李稚却越是紧张,他对面坐着的那可是十二岁就写出《望树台赋》的人,他这辈子写东西就没有这么心神不宁过,又加之这篇文章的开头实在是太好,珠玉在前他确实不怎么敢下笔,一时就有些卡住了。
这简直是他有生之年写得最艰难的一篇文章,好不容易写完后,他看了两眼。
横看竖看,毫无疑问,这东西狗屁不通,“字不错”已经是对它最高的评价。
这写得什么啊?李稚心想这还能改吗?这大约只能重写了?简直是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一想到这是他刚写的,他顿时有种想要直戳双目的冲动,然而他的耳边却响起一个声音。
“我能看看吗?”
李稚僵硬地抬头看向谢珩,“我……我写的不大好,我再改改吧。”
谢珩点头,“你慢慢来,不用着急。”
李稚又埋头改了半个多时辰,此时已经是深夜,他却没有任何睡意,甚至还开始浑身冒冷汗,也不知道究竟浪费了多少张纸,终于他看了眼改完后的文章。
……为什么感觉还不如没改之前的?
李稚抬头看去,发现谢珩正看着他。
“改完了吗?”
李稚满脑门都是汗,终于道:“我、我写的不大好。”
“还需要再改吗?”
李稚的气场肉眼可见的迅速弱下去,他低头看看那篇文章,拿不出手啊,他下意识追问道:“你真的要看吗?”他这会儿已经埋头连续写了一个多时辰,把自己都给写懵了,这一句话甚至有点耍赖的感觉,难得的一点少年心性流露出来,两只眼睛可怜地看着人,“我觉得还是不看比较好。”
这简直是他平生写过最烂的文章,烂到他甚至不想承认这是自己写的。
谢珩看了他一会儿,“那我可是有点好奇了。”
李稚:“……”
谢珩手中拿着那篇改了三个来回的文章,他慢慢地往下看,一直也没说话。
李稚连礼数都忘记了,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然而那张脸上却看不出任何东西,眼见着他的视线往下移,李稚的心像是在油锅上翻来覆去地煎,他甚至有种伸手把纸夺回来的冲动,可打死他也不敢动手。
谢珩读完那篇文章,他抬头看向李稚,李稚的心咚的一沉,完了,结束了。
谢珩并没有对文章本身做任何点评,而是问了他一句话,“你认识亳州卢氏的人吗?”
李稚一愣,他听都没听过这个士族,摇了下头,“不认识。”
谢珩打量着他,李稚还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的话,“我真的从没有听说过亳州卢氏。”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去过亳州。”
谢珩点了下头,“别怕,我只是问一问。”
“大人,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没有。我随口问问。”谢珩望着他,“你文章写的挺好的。”
李稚一听这话眼睛不由得睁大了,实在没想到这篇东西会得到这么个点评,他下意识有点心虚,连话都没敢接,他自然知道这是对方的安慰,这让他更加无地自容了。
谢珩看他这副惊恐的样子,很轻地笑了下,“吃点东西吧,你也写了这么久了,饿了吧?”他将裴鹤取来的糕点放在对方的面前,“尝尝吧。”
李稚看向盘子里精致的糕点,伸手拿了一块,默默地吃起来,也不作声。
谢珩将那篇文章折了随手夹在书页中,李稚看他这么做,又看他一眼。
谢珩随意问道:“这糕点还合你口味吗?”
“很好吃。”
“慢些吃。”
“嗯,好。”李稚僵硬地又往嘴巴塞了一块。
看起来这篇文章的事就这么过去了,谢珩也没有再提。李稚内心有些懊恼,本来若是写的好了,或许有机会给对方留个好印象的,他想归想,但也绝不敢再提这事,更不敢说让他再重写一篇,刚刚那篇东西已经够丢人现眼了,他还让对方坐着等了一个多时辰,想想都想死。
怎么会这样呢?
谢珩看着内心饱受煎熬的李稚,脑子里却在思索着另一件事。
李稚吃完糕点,这天色实在太晚了,谢珩就留了他在府上住下,李稚刚听见时有点意外,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就答应了下来。
等李稚跟着侍者离开后,谢珩对裴鹤道:“去查查卢贺的那篇《春时赋》是怎么回事。”
“是。”裴鹤立刻应下来,但又没有明白具体查什么,“大公子这是……”
谢珩放下手中的茶盏,“那篇文章恐怕不是他自己写的。”
《春时赋》是盛京家喻户晓的名篇,以春时为题,写的是春江、春山、春月、春花、春草五景,一共两千字,从千年前旺盛烂漫的春景写起,一直写到了千年后抱明月而长终,洋洋洒洒,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最难得是满纸深情,一度被誉为“奇情第一”。
两年前,亳州卢家的二公子卢贺在长公主寿宴中信手写出这篇文章,传阅过后震惊了四座。梁朝的文人从没有这么写文章的,这里的世家大族信奉清谈和玄道,人要绝情忘欲,文章要清且玄,文人们自称白玉楼人,恨不得字字冰清玉洁,要模仿仙人的笔迹才好。然而卢贺却另辟蹊径,他那篇满纸深情的《春时赋》几乎打动了所有人,甚至是那些目下无尘的老学究。
为什么?因为人生而有情,追求至真至善的情是人性的本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少年人自有这种真诚豁然去拥抱天地万物,他眼中的世界竟然是这样的?见者无不震撼动容。
这篇文章做到了,它就是“奇情第一”,卢贺这个名字也随之传遍盛京士族圈子,短短两年间他一路高升,如今已经是青州府尹,可以说,他仅凭借着一篇文章就将自己的士族门第从二流抬到一流,虽然这与卢家在青州的数十年谋划也不无关系,但不得不说,那篇文章为他敲开了荣华富贵的大门,而且或许是最难的一道门。
谢珩见过那篇名噪一时的《春时赋》,名副其实,确实是奇情,虽然也能挑出许多毛病,比如不够凝达干练,用典也普通,但瑕不掩瑜。卢贺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写出过这样的文章,他觉得也正常,毕竟这种以情动人的文章,或许真的只是灵光乍现一挥而就,惊鸿照影不可再寻,但少年人这点灵气难得。
直到今日,谢珩看见了另一个人写的东西。
怎么说呢?文章这种东西,尤其是有情的文字,确实是会认主的。因为写情即写人。李稚今晚写的那篇赋确实一言难尽,但那股贯穿全文的气还在,谢珩虽然已经许多年没有正经地写过什么东西了,但他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春时赋》,和今晚他看的那篇赋绝对出自同一人之手。
说起来,那篇这么糟糕别扭的赋,难为他能写的出来,想来也不知道紧张成什么样了,难怪要改了又改,不肯拿出来给人看。谢珩想了想,不自觉有些失笑,那孩子暗中观察着他的脸色,一副名节不保的样子,确实有几分可爱。
《春时赋》写在两年前,日子虽说久了点,但要说难查也不至于,裴鹤很快查了个一清二楚,没两日就来向谢珩通报。
“这事同京州府尹林良隐有关,那篇文章原是林良隐在两年前寄给好友卢束星的,说是自己的一个学生,才华横溢但出身不好,想要借卢束星的门路推荐他去做官,并随信附上这篇《春时赋》,卢束星见到文章后觉得很好,正好他的二儿子卢贺要去赴长公主寿宴,他就让他将这篇文章背下来,后来卢贺果然凭着《春时赋》声名大噪。”
裴鹤补充道:“我已经派人去京州问了,还没收着传回来的消息,不过林良隐说的那名学生应该就是李稚,年纪、籍贯、出身都对上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和谢珩猜的几乎没差多少,他点了下头,倒也没多说什么。
一旁整理着香案的徐立春听着他们说话,思索道:“林良隐这个名字倒是有几分耳熟。”
“不为斗米折腰的林氏公子,二十年多前的事情了。”谢珩看向窗外,暴雨之后天色刚刚开始放晴,好像是少年的脸,没有任何阴霾,只有光明与深情,少年人有这样的面貌,难怪林良隐会另眼相待。
第10章
杨琼最近很闲,因为吏部没人管事,自从他的顶头上司文晏倒台后,吏部尚书这位置一直空缺,两年换了二十多个尚书,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连一直有贤名的大儒文晏都阴沟翻船,彻底把这个原本是香饽饽的官职搞成了六部毒药,谁碰谁死。
上面阴风阵阵,下面自然也跟着凉了起来。杨琼最近去吏部,大夏天他总觉得冷飕飕的,上面的意思摆明是要架空吏部,有点门路的官吏早就跑了,剩下的都是像他这样的行尸走肉,大家都不爱说话,跟鬼魂似的飘来飘去,人越来越少,昨天还能看见的大活人,今天悄无声息就消失了,而且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有点那种感觉了。
鸡毛蒜皮的公事倒是还有,但压根没人干,往角落一堆等着被人忘了也就不用干了,反正也没人管。杨琼觉得没多大意思,也不爱去吏部逛了,每天在家看书、种树、喂牛,挖个池子养养鱼,日子倒也滋润。
空下来的杨琼闲着无事就开始观察,他忽然发现,李稚这个人最近有点奇怪啊。
他怎么每天都这么高兴啊?
现在红瓶巷的差这么好当?杨琼想起自己从前在那儿当差那可是每天都生不如死,本来没地位的小吏就是“有事拿你顶锅没事拿你撒气”的角色,红瓶巷临近清凉台,迎来送往那都是顶级权贵,说是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但其实当差的压力更大,在那儿待上两三个月,人的精神气全磨没了。
但李稚不一样,他看起来真的特别有精神,那简直是……精神焕发。
杨琼正躺树下琢磨,李稚已经穿戴好准备出门去了,看见他时笑着打了个招呼,“早!”
杨琼点了下头,“早。”
杨琼看着那道背影,这知道的是知道他去当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私会去了,这一天天高兴什么呢?
李稚最近去谢家送书,运气忽然好了起来,一连着撞见谢珩好几次,有两次是碰上谢珩出门,还有一次是谢珩刚好回来,虽说都只是遥遥地见了一面,也说不上话,但每次他都下意识地高兴半天,就觉得……还挺有缘的。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不知不觉就来到九月份,按照往年的经验而言,这天早该冷下来了,但今年的夏天却格外反常,九月份比过去最热的酷暑还要炎热,太阳底下站一会儿能给人晒晕,国子学共三层的书库成了大蒸笼,一进去就跟被火烤似的。
这天傍晚李稚来到书库,白天太热了,他想趁着傍晚降了温整理下旧书,这时辰没人会进来,往往他整理完还能再看会儿书。李稚瞥见一套《京唐全集》,正要抬手抽一本出来,却忽然听见楼下有声响。
这时辰书吏们早都走了,怎么会有声音?李稚有点意外,随手把书放回去。
李稚下了楼,往门外看去,发现原本掩好的院门被推开了,他没有见到人,转而揭开帘子往内堂走,忽然他的脚步停下来。
大堂中立着一个老人,看起来六十多岁的样子,很瘦,平脸,留着两三寸长的灰色胡须,大热的天,靛蓝色的厚实长袍穿在身上,服帖得连一丝褶子也看不见,从打扮看不出官阶品级,他正翻着一本原本放在案上的《南石录》,眼皮耷拉着,也没出声。
李稚观察了会儿,觉得这气场不像是普通人,“这位大人……”
“沏茶。”
被打断的李稚顿了下,他回身去架子上取茶叶,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新的茶具,他沏好茶,放在案上,“大人,茶好了。”
老人抬起眼皮看他一眼,那双眼睛是灰色的,却隐隐射出金石的精光,他只掠了一眼就转开视线,落在那杯沏好的茶上。
李稚觉得他应该是不大满意,但老人没有说什么。
老人放下手中的书,指着案上的东西问道:“这字谁写的?”
李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是本抄了一半的名录,“回大人,这是我写的。”
老人闻声有点意外地看向李稚,“你写的?”
“对,是我写的。”
老人重新打量李稚两眼,“那这本《南石录》也是你看的?”
“是。”李稚下意识答得很小心,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看得懂?”
“也有看不懂的地方。”
老人半阖着眼盯着李稚,李稚微微低着头没有作声,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书吏的模样。老人道:“这本书自先帝一朝起,我只见过两个人借出来读,如今的读书人很少翻开这些旧书了。”
李稚的眼睛很轻地闪烁了下,“这书原是我整理书架时无意中取出来的,我也看不懂,只是随手翻一翻。”
“《南石录》开篇说,前周时期,徐淮原是右安王,国家内忧外患,他屡屡向上谏言,奸臣嫉恨他的所作所为,到处诋毁他的名誉,不久他被君主放逐,他将兰草编成圆环,戴在自己的头顶,跑到南山之上放声歌唱,前周覆灭后,有人在南山找到一块带着草冠的石头,剖开后发现中心鲜红如血。”
天意风流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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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铁乙女】总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