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嘉鱼耐心站在不远处,眯着眼睛看了排布着娟秀字迹的卷面很久,待他完成短文改错部分才走上前,轻轻捏住那只匀速移动的笔:长笛,别抱着了,快上场了。
乔郁绵点点头,摘下耳机,将卷子对折再对折夹进练习册。
他并没有把练习册装回书包,而是直接放在地上,垫在了长笛盒下方,确保盒底不会沾上脏污,且稳固处在水平面,金属部件不会滚落后才打开盒子,组装长笛。
鼓一鼓腮,弹一弹舌,放松了颈肩,他迅速吹奏了几条音阶半音阶算是热身。
大家!安嘉鱼适时拍手,乐谱都带了吧?等一下彩排的时候,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比如座位或者灯光的问题,不论什么,发现不合适立刻说出来,不要忍着。彩排就是要给大家做调整用的。
四周响起稀松的回应。
紧张吗?安嘉鱼对那几个高一的学弟学妹们笑笑,练了那么久,大家表现足够好了,不需要紧张。
的确,为了这十几分钟的演出,他们前后忙了两个月。长笛不过一页的分谱,合练分练自主练习乔郁绵少说也反反复复吹了几十个小时,早已脱谱,不止是他,几乎所有人都能做到,摆着谱子只是上个保险,求心安。
他重新打印的谱面也不再整洁,空隙处填入了注解,比如开头第一小节之前的注意衔接,指挥棒会点过来,再比如与oboe合奏,安嘉鱼会看过来。
可就在上台前的几分钟,紧张的气氛忽然毫无来由地蔓延开,交头接耳声消失,远处的杂音侵入。学生们探头探脑,试图早一秒从台侧的幕布缝隙中看清观众席,可台下灯光昏暗,黑洞洞的,徒增一种未知带来的压迫感。
乔郁绵也不由被这股气息感染,盯着一盏明亮的舞台灯,脑子有些发懵,总觉得已经扎根在海马区的音符正在有组织地逃逸出去。
之前明明不紧张的。
他愈发清晰地感受到双手在急速降温,隐隐有冒冷汗趋势。
舞台上的演员在谢幕,乔郁绵机械地跟着大部队向前挪动。他们步伐沉重地排成一条龙,抱持各自的乐器,仿佛端着兵器走上战场的敢死队,除了个别有过不少演出比赛经验的人,比如首席小提琴,比如首席单簧管,比如一对特招进来的中提琴双胞胎,再比如他们的指挥,众人的主心骨。
安嘉鱼站在台边一片黑色丝绒幕布旁,那是每个人都要经过的地方。
乔郁绵用力看着他淡然又隐隐含笑的眼睛,妄图从中抽取一点自如的平常心。他一步一步靠近,奇妙的是,那人似乎在身前撑起了一面看不见地屏障,穿越过去的成员都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些,尤其是女孩子们,甚至带上了轻松的笑意。
靠近了才看清,安嘉鱼的右手很忙。
他一下握紧,跟男生击拳,像个热血的教练。
小心台阶。又一下摊开掌心,主动扶女孩子踏上舞台,像个古老的绅士。
有女孩子珍重地握住了自己被安嘉鱼拖过的掌心,又害羞又兴奋。大家恢复了窃窃私语,注意力从黑洞洞的观众席冷冰冰的摄影机转移到安嘉鱼身上。
乔郁绵跟在尹枫身后,也攥起了拳头,可安嘉鱼抬眼看到他,却忽然坏笑,而后摊开手掌,彬彬有礼:小心台阶。
乔郁绵一愣,顺势搭上了那只温暖而干燥的手,被珍重地扶上舞台。前后不过两秒钟,待他反应过来,周遭此起彼伏的笑声已经将他们包围。
噗尹枫坐在他身边,捂着肚子笑得一颤一颤的。
神经病。他抱怨一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肩膀一松弛下来,那些挣脱束缚的音符又安分落回脑海中,大家排练时的气氛被原样搬了过来。
乐谱敞开在谱架上。
大提琴尾针稳稳戳在舞台地面。
灯光在金灿灿的铜管乐器表面闪耀。
首席小提琴在所有人准备完毕后落座,大家自发安静下来,双簧管照例给出标准音,指挥在全团的和声中沉寂下去,俏皮的笑容无影无踪。
安嘉鱼低头深呼吸,再抬头换上了另一副模样。
他从一旁缓缓步入圆心处,转过身,对着一片漆黑的观众席鞠躬。
起身时,逆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颈背修长犹如一只湖面上静待起飞的天鹅。
他们的校服一点都不比燕尾服难看,反而在严肃的气氛中烘托出少年人的青涩与热切。
指挥转过身来,目光扫视过整个乐团。
仿佛所有人都跟着他眼睛的一合一张,同时吸了一口气。
乔郁绵注视着安嘉鱼手中指挥棒尖端反射的光斑,忽然就有些身临其境的感觉了。他们在此时此刻,不再关注台边来回走动的摄影机和工作人员,不再能听到现场导演扯着嗓子喊话。他们汇入同一条情绪的河流,变成一只巨大的乐器,静待安嘉鱼奏响。
他抬起双手,在半空中扬起第一条弧线,仿佛自带光效。
呈示部由铜管低沉浑厚的长音齐名开启,舞台瞬时笼罩在一片悲凉暗淡中。
大部分人不需要盯着早已记熟的谱面,自然而然将目光落在指挥的手势上,随那双手缓慢柔软的动作节拍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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