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入坤宁宫认亲的那日日,老尚书早已死在了大理寺狱, 如今却好端端地坐在嘉佑帝下首。
顾长晋双手高抬, 恭敬地行了跪拜之礼。
接下来的一切便如梦中一般,孙白龙从他舌尖取血, 在殿内所有人面前滴血验亲。
这样重要的时刻,顾长晋却很平静,心中无波无澜, 垂落的眼眸仿佛隔着漫长时空与一双慈悲的宽容的眼对视着。
萧氏一族有独门秘术验亲, 三代内嫡系血亲之血能相融, 这门秘术唯萧家人与历任太医院院使知晓。老夫离开太医院后, 接任我衣钵的乃孙家人。孙白龙那厮喜用舌尖血, 你将这药咬碎,涂抹于舌尖,便能万无一失。
老太医弥留之际,将那秘药递与他,笑着道:殿下可知老夫为何要助你?
小少年抬起一双沉静的眼,久久不语,良久,他问道:大人留与我的护心丸,可能治好您的病?
似是没料想他会这般回应他的话,老太医一时愣怔,片刻后,他缓缓笑道:老夫这不是病,而是寿命到了尽头了,寿终正寝乃是好事,殿下不必难过。
老人家满头银发,面容温和,一双慈悲的眼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年。
他与这孩子下的每一局棋,他总是舍不得舍下每一颗棋子。宁肯不争输赢打成和局,也要留下每一枚棋子。
他说,未到最后关头,谁都不能说这就是一枚弃子,就该被放弃。
在兖州被救回的那日,云华郡主问他,可要将那些抢你馒头的人都抓来杀了,好出一口气?
他沉默许久,用干哑的声嗓回道:只抢粮而不杀人者,不杀;抢粮却因自保或护他人而杀人者,不杀;抢粮且杀人、食人或□□他人者,杀。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在那样混乱的世道里,经历了被抢粮、被追杀而不得不冒险躲入密林三日,要搁寻常孩子,大抵早就性情大变了。
他却始终如一。
明明这孩子,亲眼目睹了至亲之人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却从不曾被仇恨蒙蔽。
老太医见少年惯来从容的面庞起了丝难过之意,笑了笑,道:殿下脚下的路虽难走,但老夫相信,只要殿下始终是殿下,这世间还会有许多如老夫一样的人,愿意倾尽所有去助殿下实现夙愿。
舌尖一阵刺痛,老太医那双与他对视的慈悲的眼缓缓消散。
众人屏住呼吸盯着孙白龙玉碗里两滴血,不多时,孙白龙一句皇上,血相融了打破满室寂静。
嘉佑帝温和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跪伏在地上年轻郎君,闻言便颔首道:都出去罢,顾御史留下。
戚皇后神色一顿,她本想走下座,亲自搀起那孩子的。
血既然相融,说明那孩子就是萧砚,以她对嘉佑帝的了解,此时他该直接宣布这孩子的皇嗣身份才对。
这疑窦在戚皇后心中也不过是一闪而过,很快她便站起身,轻身一福,便在宫女的搀扶下出了殿。
戚皇后出去后,正殿里所有的臣公、内侍紧跟在后,也鱼贯出了屋。
吱嘎一声,殿门合拢。
嘉佑帝微抬唇角,对顾长晋温和道:起来罢,坐下说话。
他抬手指向下首的一把沉香木太师椅,这是方才老尚书坐的地方。
顾长晋起身,刚落座便又听嘉佑帝道:可知你自己是谁?
臣乃萧砚。顾长晋喉结缓缓下沉,不疾不徐道:启元太子之子,萧砚。
殿内静了一瞬。
萧砚嘉佑帝唇角渐渐压平,清越的声音蕴着帝王威严,不怕朕治你欺君之罪?
顾长晋掀眸,直视嘉佑帝的眼,道:臣,从来不愿做萧砚,臣只愿自己是顾长晋。
年轻郎君的目光坦荡而无畏,嘉佑帝静静与他对视,半晌,他问道:为何不愿做萧砚?
做萧砚太累太苦了。顾长晋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少年的声音,倪护卫说臣的父亲是启元太子之时,臣只有四岁。在那之前,臣一直以为倪护卫就是臣的父亲,臣甚至想着要接倪护卫的衣钵,日后从军去,直到臣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知晓了启元太子乃臣的生父。
顾长晋从衣襟里取出那块玉佩,世人皆道启元太子纵容妖道祸乱朝纲,杀戮成性,手上沾满了不知多少无辜幼童的鲜血。臣不愿臣的父亲是这样的人,时常害怕臣身上流淌的血液迟早也会逼着臣变成一名疯子。臣宁愿自己是一名护卫之子,也不愿做萧砚。可臣没得选,他们都在逼着我做萧砚。
这里的他们是谁,嘉佑帝早就知晓,倪焕与云华郡主。
嘉佑帝目光落在那面刻着砚字的玉佩上,看了须臾,旋即他抬起目光,缓声道:你不类尔父。
散去那股逼得人心颤的帝王威仪,此时此刻的嘉佑帝就像一个脾气温和的寻常长辈一般。
朕亦不类先帝,朕知晓朕这一辈子都成不了先帝那样的皇帝,一个人身上血脉从来不会限定他去成为怎样的人,这一点,你与朕一样。嘉佑帝唇角又牵起一枚笑,道:可会恨云华郡主?
曾经恨过,岁官儿死于时疫,臣顶替了岁官儿的身份,可姑母仍是不放心,放火烧死了杀了岁官儿的至亲。顾长晋微微一顿,好似又看到那一场大火,他们因臣而死,臣曾经恨极了姑母。只姑母亦是个可怜人,她这一生竭尽心力,便是为了让臣能光明正大地做萧家子孙,只她始终不懂,臣宁愿做岁官儿,替岁官儿走他想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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