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钦狼狈地闭眼,手里握着被褥,几乎要将那方布料撕破。
不知多久,他才缓慢睁开眼,通红的眼眶有些骇人:“你选择在这种时候告知于我,有何目的。”
游良喜欢跟聪明人说话,虽然眼前人没如他所愿地被愤怒迷了眼,但他想虞钦不会拒绝他的提议。
“当年先帝病重,姜后并无子嗣。太子不喜姜党,若真叫他继位,彼时姜党必将遭到严重打击。”游良缓慢道。
“先太子代理朝政以后,便发布数条新政,那已然触碰到了勋贵和世家的利益。朝堂中人积怨已久,以至于谋逆案后,哪怕人人皆知其中必有不妥,却无人多言。”
“当年太子试图推行清丈田亩,这事自然很好,但为何开国以来,没有一任陛下能成功,并非他们不想,而是推行此政的阻力前所未有的庞大。”
这都是虞钦知道的事情,只是这一回,他没有打断游良,只任凭他继续说下去。
“不会有任何一方势力愿意让太子登基,你也明白,真正的仇家不是仅仅指哪一个人。”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虞家落败,仅仅是因为站错了队。
“不只是太后,是太后身后的勋贵。并非是阁老,是阁老身后的世家。甚至不仅是吴王,吴王不过是豺狼身后的虎豹。”
“仅凭你一个人,你要怎么去复仇,你又如何割去这盘踞于整个大晋的毒瘤?”游良认真道。
“难道靠你们就可以了?”虞钦讽刺道。
游良吸了口气,他将一个盒子推到了虞钦面前:“所以,这才是我们送你的见面礼。”
虞钦打开那个盒子,里头是张人皮面具,他望向游良:“这是何意?”
游良勾起唇角:“吴王已废,现在沦为弃子,你可以杀了他,为你祖父报仇。”
“你想让我谋害亲王?”虞钦关上了盒子。
游良不怕他拒绝:“若连这点风险你都不愿意担,仅仅靠你是虞公之孙,现任锦衣卫都指挥使,还不够资格入局。”
虞钦手扶盒子,久久无言。
游良又道:“你只有几个时辰的考虑时间,今夜天牢里无人在吴王身侧看守,那是最好的时机。”
虞钦指腹按着盒上的繁华花纹:“你们想让我冒险,那需得告诉我,你们的底牌又是什么。”
他漠然地望着游良,被褥里的金刀已缓缓出鞘,如果对方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会让人在这虞府,有进无出。
游良自然感觉到空气中紧绷的杀意,他面上不见紧张,仍然镇定:“吴王在牢中说,他是为先太子报仇,才要杀祸乱朝纲的太后,诛谋朝篡位的昏君。”
“虽说为太子报仇这话不敢苟同,但他有句话却是说对了,那是位篡位昏君。”游良一字一句道:“真正该坐皇位的,另有其人。”
……
宴云何一把挥开了虞钦的金刀,他面容肃穆,看着虞钦,声音沙哑道:“我不会让你干这种蠢事,你想杀吴王,除非先杀了我!”
虞钦握紧手把:“你以为我不敢?”
宴云何竟然笑了,牢中摇晃的烛火中,这笑让人瞧着有些心酸:“我知道你敢。”
话音刚落,虞钦手里的刀便轻轻颤了一下。
只是幅度太小,无人察觉。
身后的吴王见有人阻止,立刻大声道:“这位义士,你快杀了这犯上之徒,待我出去以后,必有重赏。”
宴云何头也不回道:“闭嘴!”
虞钦抬刀起势:“不要碍我的事。”
宴云何同样抬起软剑:“如果我偏要呢!”
他们于寂静的天牢里,兵戎相见,气氛一触即发,就在宴云何以为免不了要跟虞钦来场恶战之时,虞钦却突兀地收了手。
金刀撞入刀鞘中,虞钦深深地看了宴云何一眼,转身离去。
等人一走,宴云何惊觉他浑身冷汗,直到虞钦的背影隐入暗处,他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宴云何不是怕吴王死,他是怕虞钦做错事。况且吴王究竟做了什么,才让虞钦这般失控。
身后的吴王忽然大声喊了起来:“来人啊!来人!”
还没喊完,软剑便越过了栏栅,架到了吴王脖子上:“我说了,闭嘴!把你今晚看到的事情通通忘干净。”
吴王举着双手,可怜他堂堂王爷,落到如此境地。他仔细地看宴云何的脸,忽然双眼一亮:“你不是涵正的徒弟吗?”
祁少连,字涵正。虽然一直知道师父跟吴王有旧,但没想到吴王竟然能认出他是谁。
吴王小心地把自己的脖子远离了剑刃:“涵正是不是派你来救我?”
宴云何利落地收回了软剑:“吴王,你想多了,师父远在边境,如何能赶得回来,而且我也不是救你。”
他要救的,是那个人。
宴云何步出天牢,将不知道躲到哪去的士兵喊来,令其严加看守,不要躲懒。
刚迈出数步,宴云何突然停住步子,叫上所在的士兵,都进去看着吴王。
就在大家不知所以然之际,宴云何道:“我不管你们究竟是谁的人,吴王若出了什么事,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吴王在旁边应声道:“就是,快给我水!”
看守天牢的士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应该是小头目,步出后朝宴云何拱手道:“大人,可是上面吩咐……”
宴云何不耐道:“按他说的做,有什么事我来担。”
成景帝再想吴王死,也不会让其饿死。所下的这道命令,折磨的意义更多。
宴云何不解地想,难道成景帝是猜到有人会替他解决吴王这个麻烦?
虞钦来这里,是听从太后的安排吗?
不对,太后如果想要解决吴王,不必等到现在,更不用特意到成景帝面前给人添堵。
难道是因为吴王那些供词,才导致了太后转变心意?
虽然也不想管这件事,但他害怕虞钦只是暂时离开,等他走后,又再次下手,那时候谁也拦不住。
只是现在他横加干涉此事,难免要让成景帝疑心,他的多管闲事,是不是因为祁少连的关系。
从天牢出来,宴云何再度进宫。
不过这一次,他没能见到陛下。
他跪在乾清宫外,严公公穿着厚实的披风,手里拢着袖套,行到宴云何身前,弯下腰轻声道:“宴大人,陛下已经歇下了。”
宴云何始终没有起身,严公公也没劝他,说罢,便再次进了殿内。
厚重的大门缓缓关上,宴云何看着里面倾出来的明亮光线,就知道成景帝没有休息,他是在生气。
气他的自作主张,气他在牢中肆意妄为,驳了圣上颜面。
宴云何心里明白,成景帝不会轻易见他,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走。
深冬夜里,寒风凛冽,刚过冬至不久,马上就要春节,正是最冷的时候。
宴云何身强体健,但旧疾颇多,这种隐伤最是受不了寒风。
等跪到后半夜时,他的双膝已没了知觉,但宴云何仍旧笔直地跪在院中。
来往的宫人无一不偷偷地望他身上瞧,那种感觉让宴云何很熟悉,曾经在这样的冬夜里,他也跪过。
不过不是在宫里,而是在永安侯府。
八年前,他曾在父亲门外跪了一夜,宴夫人在旁边心焦流泪,怎么扶他都扶不起来。
最后心痛地用敲打他的肩膀,哭道:“你是要气死为娘吗,你快起来啊!”
房门被猛地打开,永安侯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时他虽正值壮年,鬓边却已有了数缕白发,永安侯好像一夜间老了不少,他用颤抖的手指向宴云何:“你想找死,便去找根绳子把自己吊了,别拖累全家!”
宴云何自小学武,但跪这么久对他来说也有点吃力。
年轻的,尚还天真的他望着永安侯:“爹,求你了,你也知道,虞…… ”
话音未落,脸上就被狠狠地抽一巴掌,那一掌力道极重,将宴云何耳朵打得嗡嗡作响。
巨大的耳鸣声中,他看到永安侯又惊又怒的脸:“闭嘴!你要我说多少次!这件事我们不能管,也不是你该管的!”
“不要以为外面人人称你一声世子爷你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来人,把他腿打断再关起来!”
“我就不信了,腿断了他还能继续往天牢跑!”
宴云何艰难地撑起身体,他脸颊迅速地肿了,却还是执拗地望着永安侯。
宴夫人在一旁无助地流着泪,却没有阻止丈夫的话。
因为她知道,丈夫是对的。
永安侯见下人拿着棍子迟迟不敢动手,一把夺了过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用尽全力往宴云何腿上挥去。
骨头折断的声音清晰响起,永安侯手里的棍棒折了一半,看着因为剧痛而撑着地面,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的宴云何。
他颤抖地扔掉了手里的棍子,闭上眼道:“传我命令,把世子关起来,不许叫大夫,谁也不能进去看他。”
第五十三章
断掉的腿骨,最后是宴云何咬牙忍疼,亲手给自己接上去的。
永安侯这回狠了心,硬是没管宴夫人的哭闹,不许让任何人进去看宴云何。
若不是宴云何跟自己那原本跑江湖的武术师父,学过简单的救急处理,真这样拖下去,这条腿说不定真的废了。
或许废了对永安侯说还是一件好事,他宁愿要一个残废的儿子,残了就能老实,就会安分,也不会拖累全家。
宴云何靠在屋里的一角,看着窗外隐隐能亮起的火光,永安侯找人看着他,就差没用木条将整间房给封起来。
不让人送饭,只给送水,折了一条腿还不够,怕宴云何还有力气折腾。
最后是宴夫人哭闹着寻死,才允许送点心进来。
宴夫人一进来看到儿子的模样,就忍不住落泪。
她握着宴云何的手,抽泣了半天,才难过道:“儿啊,别怪你爹心狠。我们侯府只是看着风光,是万万不能卷进那样的事情里的。”
“东宫之事牵涉太广,和此事有交集的,哪个不赶紧撇清关系,娘知道你不服气,可是有些事情我们管不了,也不能管。”
居心不净 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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