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没有先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手撑了撑眼镜,笑着说:叫老师挺占你们便宜的,我姓杨,杨启和,带着这帮孩子来天文台收集点数据。
褚衿脑子飞快的思考,就算知道了人家老师的名字,肯定也不能直呼其名,叫启和更不行,没到那份儿上,瞎叫大家都尴尬。
杨哥,褚衿觉得这是目前最恰当的称呼了,我叫褚衿,这是黄远盼,我们是来看流星雨的。
他知道自己的回答烂透了,幼稚程度堪比幼儿园小朋友说我们是来抓蝴蝶的和中二病少年说我们是来踢校的。
嗯,杨启和表达肯定的时候喜欢轻轻点一下头,我知道,看到你们在外面等很久了。
说完他略略沉吟,天文台外面架设了射电望远镜,这种望远镜工作的时候很怕信号干扰,所以附近没有信号。我看大家的望远镜都是要连接手机的,恐怕不能跟射电望远镜一起用了。
大家都情绪瞬间低落下来,没法不低落,期待那么久,遭了那么多罪,好不容易等的这场流星雨还是看不到。
不过用不用望远镜影响确实不大,杨启和紧接着补充道,流星速度快,望远镜捕捉的画面视域比肉眼窄很多,一会儿大家可以去观景台,那儿是这里海拔的制高点,无雾无风,观赏效果特别好。
第3章
离流星雨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呢,褚衿只能跟黄远盼坐下接着等。
圆胖儿,褚衿确实很好奇这个问题,你为什么喜欢看星星啊?
因为好奇呗,黄远盼的回答没啥新意,什么神奇的东西都能在宇宙里找到,一勺子那么多中子星的质量比喜马拉雅山都重,银河系中央的人马座a黑洞也能有430万倍太阳质量,到底是啥让宇宙一直膨胀而不是收缩,又是啥让宇宙是有而不是无,这些事儿我都不敢细想,细想就上瘾,细思就极恐。
褚衿觉得黄远盼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像个业余哲学家,可能一旦人思考起终极问题,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产生哲学冲动。
那你为啥跟我们来看星星啊褚儿。在黄远盼的印象里,褚衿是个不愿意跟陌生人有太多交往的人,这么多年了朋友只有两三个,从事的工作也不需要跟同事合作,平时就是宅在家里画画,能把他叫出来的人除了他哥和黄远盼自己,可能就没谁了。
黄远盼总觉得褚衿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他开朗也合群,但他显然不想融入任何群体,他乐观也幽默,但却没想过用这个技能让更多人喜欢,就好像,就好像他能好好生活的原因不是因为他适应能力强,而是因为他本来就对生活和他人没抱太大期望。
怎么说呢,如果社会是个大水池,那褚衿一定是块玻璃。你把玻璃扔进水池的时候,会发现透明的玻璃立即跟同样透明的池水融为一体,而且融合得不分彼此。可玻璃不会融化在水里,只要你把玻璃捞出来,还是会发现水是水,玻璃是玻璃,不一样儿。
因为想看得更清楚点儿,褚衿回答黄远盼,小区院儿里就只有俩星星。
城里就是这样,坐在他们旁边的发烧友接话,污染呗,我小时候的银河,那是清清楚楚锃光瓦亮,现在这,找个星星费姥姥劲,好不容易看着个亮的,不是飞机就是孔明灯。
现在能看星星的地方不多喽,另一个人说,大家好像对这个话题都有点自己的看法。
褚衿没有开口,沉默得抬头看见杨启和向上挽了挽袖口,指着小严的笔记本不知道说了什么,小严马上醍醐灌顶般奋笔疾书,如果思维有实体,褚衿觉得他身边现在一定缠绕着一圈圈拖着尾巴的无理数。
小严写了不到两分钟,又抬起头看向杨启和。杨启和没有说话,从旁边拿起一杯水抿了一口,然后对着小严眨眨眼,轻轻地勾着嘴角,就是不告诉他接下来怎么算。
小严此番渡劫无人点化,只得继续伏案苦思冥想,苦孩子都要被难得翻白眼了。杨启和假装没看到,站在他旁边划手机。
褚衿就没见过这样的教授,这不是逗人家孩子玩儿呢嘛。
要我说啊,这环境是没治了,一个烟酒嗓儿的大哥拉回了褚衿的思绪,原来大家还在讨论之前的话题。
天天嚷嚷保护环境、保护地球,要我说地球用得着咱们保护吗?地球这46亿年里,热的时候哗哗喷岩浆,冷的时候遍地冰溜子,成千上万的物种灭绝了,地球还是好好的,人家地球和环境可用不着咱们保护,咱们啊,保护好自己,别把自己祸祸挂了就足够了。
褚衿心说,别看大哥抽烟喝酒,可大哥人间清醒。
小严不知道写了点什么,偷偷瞟了一眼杨启和,他老师拿着手机头都没低,只是蜷起手指敲了敲桌子。
小严收到信号,刷刷两下划掉之前写的东西,继续对着本子哭丧着脸。
褚衿看到这里真的有点想笑,原来不仅小学老师辅导小熊孩子,大学老师也得辅导大熊孩子。
杨启和好像感觉到了有人看他,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褚衿。
褚衿自知偷看人家不礼貌,可现在已经迎上了杨启和的目光,低头或者看别处就更不礼貌了,只能调动自己的五官,露出个学生这厢有礼了般的微笑。
杨启和对着褚衿招了招手。
褚衿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是叫我过来吗?他指了指自己。
杨启和的笑容总是浅浅的,但一定宽和而有温度,他就是这样笑着跟褚衿点了点头。
褚衿呼啦一下站起来,发烧友们的话题被他打断都没发现,迈大步走向杨启和。
杨哥,褚衿先开口,找我什么事?话说完了褚衿就后悔,这话问的,太生硬了,明明是他先看人家教育学生的。
紧张什么啊,莫非让黄远盼传染了?
杨启和不以为意,抬腕看了看手表,马上能看流星雨了,让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学生带褚衿他们去观景台。
小严抬起了头,显然是想从各种算法中出逃一会放放风。杨启和立刻扣着他的脑袋按了下去,别想了,算不出来哪都不能去,让天歌带你们去。
杨启和稍稍抬高嗓音,天歌,来。
被叫做天歌的是个小姑娘,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化着精致的淡妆,身上流动着年轻人的神采奕奕。
好嘞,她说到,那请大家跟我走吧,衣服裹紧水杯带上,咱们去看流星!
刚走到观景台门口,就有人欢呼着喊哎哎哎,那个是不是啊?流星流星!
大家听到了都向前跑过去,把着栏杆使劲往远了看。
净咋呼呢,黄远盼啥也没看见,没开始呢吧,褚儿你看见没?
褚衿扶着观景台的栏杆踮起脚,没看到,星星太亮太密了,流星挺难找。
这趟真是没白来!黄远盼看着远方的天空感叹,这位杨老师虽然看起来挺严肃,但是很够意思,他学生一个个儿也水葱儿似的,看着机灵。
黄远盼是个实在的人精儿,他不夸的人不一定坏,但他夸的人一定好。
是啊,褚衿说,杨哥他们是挺好的。他从没觉得自己遇到困难了别人就一定有义务提供帮助,我弱我有理的事他干不出来。
所以如果侥幸收货了别人的善意,他从来都是既珍惜又惶恐,珍惜的是滚滚人潮中有人愿意向他予以援手,惶恐的是他早已习惯了悲喜自渡,欠别人人情和还别人人情对他来说是同样的压力山大 。
流星流星,黄远盼激动的时候不拍自己,而是把褚衿拍地哗哗响,快看啊褚儿,这回是真的!
褚衿抬头正好看见一颗流星自浩瀚天际逦迤而过,轻飘飘一路直走,携万钧摧枯拉朽,荧荧漫天星黛成了它缱绻的背景。
真好啊,第一颗流星终是来了,宛如美好的故事悄悄揭开一角序幕。
第4章
发烧友们看完流星更激动了,聚在一起从量子力学一路讨论到相对论,这话题褚衿就不加入了,他一画画的不懂这些,实在唠不明白。
好在上山时带了块儿小画板,索性找了个地方开始勾勒线条。
他有个习惯,不管去到哪里,看到什么美景,都不会第一时间掏出手机来拍照,而是会用双眼看,用身体感受,再用笔画。
他觉得美好的画面更应该记在脑子里,或者留在画板上,照片的极度直观和真实往往无法传达人在情景之中的情绪,情绪多抽象啊,照片承载不了。所以这么多年里去过挺多地方,真留在手机里的照片却没几张。
这方面的反例还得提到他的老母亲,有一次跟老妈去恩施景区,云龙地缝上有飞湍直泻,瀑布喧豗,下有汩汩清流,涓涓不壅,母上大人可不管你褚衿要咋感受自然,手机往手里一怼,快点给我拍照!各种角度各种表情搭配各种氛围感丝巾。
半天下来照片拍了少说八百,也别说一点景色没看着,透过手机屏幕那窄小一隅,总是能看到点映衬他老妈的背景。褚衿当时问他家母上来着,妈啊,您拍这么多照片,回头真看啊?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一只手轻飘飘得在肩膀搭了一下,很快又收了回去。
褚衿不用看也知道是杨启和,这嗓音太有辨识性了。
杨哥,他抬头,看到杨启和站在旁边,正看着面前的画板。
打扰你了吗?杨启和看起来有点疲惫,从白天一直工作到深夜,人乏。
没有没有。褚衿说着往旁边挪挪,杨哥,您要坐坐吗?
原本只是客气客气,扬大教授却直接往他旁边一坐,屁股就坐了三分之一,后脖颈却紧靠着椅背上沿,整个人几乎半躺,还随手摘下眼镜,捏着眼角说,确实有点累。
褚衿被杨启和这一串操作惊到了,他一直觉得教授应该是言传身教,率先垂范的楷模,那得站着是棵高松,坐下是棵矮松,没见过这样的。
你们也观测完了?褚衿看杨大教授此刻挺放松,问道。
嗯,还有一点收尾,这帮孩子应该快了。
杨启和一口一个孩子,难免让人猜测他的年龄。褚衿见过的研究生导师少说也得40出头,可眼前这人身材笔挺匀称,头发浓黑茂密,怎么看也不是这个年纪。虽然有点好奇,但他没问。
在画什么?盘算年龄之际出现几秒沉默,倒是人家先开口暖场。
想画今天的流星。褚衿答,第一次看,太美了。
杨启和直起身子靠近画板,上面只有线条了了几笔,看不出个子午卯酉。
褚衿看着近在眼前的后脑勺,赶紧找补,刚画,这地方以后是星空。说着他也靠前,想指指落笔的地方。
这么一来俩人离得更近了,褚衿下巴几乎贴上人家后脑勺儿了,甚至能感受到几缕杨启和的头发轻轻扫过下巴颏儿,有点痒,也有点扎,彼此间体温相贴,呼吸可闻。
褚衿不着痕迹地缓缓后退,按说俩大男人犯不着这么拘谨,自己虽说不直,也不会挨近了同性就小鹿乱撞,脸红心跳。
但这么多年也见过几个普信男,不知道他取向的时候勾肩搭背,有说有笑,一旦知道了就开始担惊受怕,想到曾与褚衿这人同吃同玩,唯恐被爱上。
褚衿不想解释,他是弯的,可他不是瞎的,这不是挺显而易见嘛。这事也没法解释,有时候越描越黑,最后没准让对方更肯定自己是在欲盖弥彰,占人便宜。
所以现在他确实会跟同性保持一点距离,太刻意了大家都尴尬,但像刚才那样就有点近了,虽说俩人之后很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但这习惯改不了。
喜欢天文?杨启和当然不知道褚衿的心理活动,此刻重新回到椅子上,侧着头问他。
喜欢啊,各种理论不懂,我就是喜欢看星星。
看星星?
嗯,就是觉得宇宙太辽阔广袤了,无数恒星发出的光穿梭几十、几百万年才能到达地球被我们看到,现在的星空其实是过去的星空,宇宙的历史悬挂在天上这种感觉,就挺科幻的。褚衿其实想说挺文艺的,但现在谨慎的人不会轻易给自己贴文艺青年的标签。
一直没觉得,但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浪漫。杨启和研究天文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用数字和符号描述问题,褚衿这番话确实听起来挺新鲜。
是啊,所以在文学作品里,相爱或无法相爱的人会变成星星。褚衿说。
杨启和仿佛突然在褚衿的指点下想通一节,笑着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褚衿被那笑晃了下心神,觉得自己刚才仿佛真的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
但他知道不是刚才的言论妙不可言,而是杨启和整个人都会在言行间传递出一种认真和诚恳。
他见过几个这样的人,他们会认真地听你说话,诚恳地和你对话,肯定时会点点头,遇到不同意见也一贯宽和。这样的人能精确得呈现各种类别、各种程度的情绪,并把这些情绪分割、管理得游刃有余,简而言之,他们非常理性。
褚衿不这样,他与人相处时喜欢保持淡淡的疏离。
我要把你这话记下来,回头跟这帮孩子讲讲,天天聊的不是量子就是弦,不像个年轻人。杨启和看向这帮研究生。
褚衿觉得能一步步走向人类知识的前沿和边界是件孤勇而又幸福的事。
我小时候,可想当个科学家了。可能是被杨启和的态度感染了,他也愿意跟这样的人多聊几句。
哦?
而且三年级的时候,就给自己规划了四个科研目标。褚衿开始回忆。
杨启和三年级的时候数学打了45分儿,老师说执教这么多年,他是他教过最差的一届里最差的一个学生。
说来听听。他挺好奇三年级的小豆包儿能有什么科研目标。
褚衿伸出四个手指头,开始倒数:推翻相对论,发明永动机,解释暗能量,活捉高维度生物。他笑笑接着道,那时候天天拿着网兜儿,生怕抓了五维生物没地方装。
杨启和没法不笑出声,不错,都都是至少诺奖级别的想法。
那个时候可想知道宇宙是什么了。褚衿转头看着星空说。只有孩子才有空暇心心念念得琢磨这个问题,长大了反而不那么感兴趣了。
杨启和敛起笑容,又靠回椅子上,宇宙是什么啊,我也不知道,或者说,我知道的,不一定比你多。
怎么会呢,你是科学家,真理都是你们探索出来的。褚衿觉得杨启和过谦了。
你真的觉得,真理都是由科学家发现的吗?
杨启和这个问题在褚衿看来有点没必要。当然啦,小学生都知道的事儿。
杨启和直起身子,看着褚衿缓缓道,公元前四百年左右,有个叫德谟克利特的希腊哲学家,他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由实心的小球构成的,那个时候没有科学。事实上直到19世纪才有人又一次提出原子的概念,而这个科学家已经比之前的哲学家晚了两千多年。谈到这个话题,他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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