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昨天知晓的时候,梁舒的震惊溢于言表,这会儿再复述出来,话里话外也多了些小心谨慎。生怕触即到当事人的伤心事。
出乎她意料的是,梁筠没有露出半点悲色,甚至还笑了下。
好事。梁筠说,这说明你外公终于肯把你当大人看了。
梁舒出生在上林,五岁又回来,一直长到十七,之后又五六年不见回来。
她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儿,所以梁晟就还一直把她当不懂事儿的小孩儿看,现在倒不同了。
舒舒啊。梁筠温柔的视线落在她脸上,无端生出些紧张,你怪不怪我的?
梁舒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诚实道:小的时候怪的。
怪她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陪自己,为什么别的小孩儿都有爸妈在家,只有她爸爸跟妈妈好像不能同时在场。
上中学以后,她暗地里猜过他们是不是离婚了。偷了钥匙跑进他们房间翻箱倒柜,找出结婚证放到自己枕头底下,每天枕着睡才算放心。
梁筠惊讶道:有这回事?她记得每次回去看的时候,都是在的。
梁舒笑:那是因为我琢磨了一下,如果你们真的不想在一起,光靠我把结婚证藏起来是没用的。
所以她又把东西放了回去。
等更大一些,她看出来父母虽不常碰面但都是互相惦念的,加上读了些书、懂得了些道理就不怪了梁筠。
再后来,她自己学着独当一面,经历多了,已经完全理解梁筠的做法了。
家庭的含义是后盾、是支柱、但不该是桎梏、束缚。
如果是我,也会这么选的。梁舒认真地说。
梁筠眼眸莹莹的,她抚着梁舒的背脊,良久无言。
第97章 愧疚
魏宇澈尴尬地坐了很长时间。
他对面梁晟抱着手,不知看哪里。
梁晟身边隔两三个位置的李汉声,捧着本书,仔细读着。
魏宇澈仗着视力好瞥了两眼,密密麻麻全是英文,还夹杂着许多他看不懂的专业词汇。
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好意思掏手机玩,只能昂头数着车站大屏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在车次蹦到第三行的时候,梁舒跟梁筠终于回来了。
魏宇澈呼出一口浊气,那眼神比见了亲人还亲。
可等凑近了,他却是心一沉。
梁舒鼻尖红红,眼睫湿润,脸上泪痕未干,分明是哭过。
装了半天乖的魏宇澈蹭地一下站起,几步便走到梁舒跟前,将她的手捉在手心。
梁晟跟李汉声都看直了眼,眼神似刀子一般朝他飞过去。
有没有天理了,他们还都在这呢!
魏宇澈哪里顾得上这些,他眉头蹙着,张口正准备问,手便被反握住。
梁舒微微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走了走了。梁筠全程当没看见,催促着另两个快拿上东西走。
梁舒没跟去,远远站在一边,目送他们一行进了站。
她小小地叹了口气,转头去寻魏宇澈:咱们也回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魏宇澈也不知是瞧了她多久,嘴角抿着,眼里全是担心:为什么哭?舍不得?
是舍不得,但不是为这个哭。梁舒轻飘飘地说着,将手嵌进他指缝里,牵着他走。
魏宇澈担心得很。
记忆里梁舒就是很少哭的。重逢后,就是跟梁晟吵了那样一通也没见过她掉眼泪。可刚才一看就知道是痛哭了一场的,让他怎么能不在意。
等到了车边,梁舒却没有如来时一样坐在副驾驶,而是等车子发动起来后,扯开后头车门,连带着将魏宇澈也拽出来塞了进去。
她剥开魏宇澈的外套,又叫他脱掉毛衣。
若是放在寻常,这一番诉求下来,魏宇澈势必要讲讲荤话的,可任凭他如何缺心眼儿,也能看出此时此刻梁舒脸上的。
等到身上只剩下一件打底卫衣时,梁舒终于叫停了。
她张开手,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感受着那砰砰的心跳和温热的触感,终于忍不住细小地抽泣起来。
魏宇澈没说话,也不顾如今姿态如何别扭,朝她更近处去,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
宽敞的车内,发动机的声音轰着,几乎要将那微弱的声音盖过去,胸前已经湿意一片,像是放了块火红烙铁,灼得他心里闷闷地疼。
从抽泣到大哭再到平静,梁舒花费的时间不多。
再抬起头,她脸闷得又红又潮,表情已经没什么波澜,手指揪着他那处湿了的衣裳,问他几点了。
这实属没话找话,魏宇澈也不拆穿,又抽纸巾仔细帮她擦脸,作了答。
梁舒握住他冰凉的手,语气懊恼:冷死了吧。
不冷。魏宇澈亲了亲她的手,你呢?
梁舒摇摇头,她闷头哭了一脑门子汗呢,怎么会冷。
梁舒这人有个习惯,谈事之前一定要痛快哭上一场才罢休。虽然谈事的时候,十有八九还是会要掉眼泪,但总不会太过汹涌以至于谈不下去。
看她并无异样,魏宇澈总算是放心,他叹口气:说说吧。
梁舒手肘撑在车窗上,先深深地叹了口气。
魏宇澈不爱看她这样子,一把将她拽进怀里,不满地说:刚才躲我怀里,跟个鹌鹑似的,现在好了就跑了,有你这么没良心的吗?
梁舒作势要打,却被他捉着手腕吗,放在腿上不松开。魏宇澈难得强势,她便只能作罢。
我就是听家里人说了一些事情,觉得自己挺不懂事的。
魏宇澈咋舌:你还不懂事啊?你直接说在点我就好啦。
不是。梁舒犹豫了半秒,打开话匣,你知不知道我外婆的事情?
知道啊。
啊?你知道?梁舒惊讶了。
魏宇澈也不遮掩,我毕竟比你在上林多待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这点消息不知道。
那你怎么从来都没说过。
这有什么好说的?魏宇澈说,那是你的亲人,你如果知道,我说出来就成了伤口撒盐;你如果不知道,你家里人都不想告诉你,我说出来那不就是犯欠吗?横竖都是惹她伤心,那还说这些做什么?
梁舒呆愣愣地,顺口道:我还以为你如果知道了,一定会马不停蹄地炫耀啊,疼疼疼你干什么!
魏宇澈举起她的手,泄愤地咬了一口,牙印微白并不深。他神色如常:我看看你这人是不是石头做的。说的话半点不留情。
这话确实伤人,梁舒没什么好辩解的,只好揉揉痛处,继续说:然后今天我妈也问了我这件事儿,又说了她自己的经历。我妈跟我爸是大学同学,毕业就结了婚,又养了我,后面他们俩都工作,就慢慢顾不上我了。这事儿你也知道吧?
知道。你外公不就是那个时候把你接回来的么?他说着,微凉的指腹摩挲着她手上的牙印。
梁舒又沉默了会儿:我妈问我怪不怪她。
魏宇澈心一紧,那你怎么回答的?
实话实说呗。她故作轻松。只是略微打了些折扣。
她虽然没有经历过被人嘲笑你爸妈不要你了这种话,但是在看到其他小孩儿爸妈的时候难免会羡慕,尤其还有个父母爷爷都在家,整天鸡飞狗跳的魏宇澈在身边。
她那时候经常在想,为什么同样在上林,同样在青竹巷,同样是父母很忙,自己爸妈就是聚不到一起呢?
是因为她太懂事,所以他们非常放心,还是因为她本来就不是很重要。
她陷入到怪圈里,钻牛角尖。大人们夸什么,她都会在心里反驳。
我常常会觉得他们很爱我,但有时候又会觉得他们不爱我。梁舒揉了揉眼角的泪,总之就是,我很怪他们的。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会有些怪,我难过的点也在这里。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想。
我妈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就出生了。照年龄看,她得比我外公还要再出息一点儿。之后跟着我爸去他教书的大学,做大学行政。有学历、有编制、有时间,丈夫体贴、工作稳定、家庭幸福。她成了我外公眼里最盼望成为的女孩儿的样子。
魏宇澈没说话,等着她继续。
但是。梁舒哽咽了一下,但是她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
梁筠说:我不应该在这样好的年纪成为一个家庭主妇;不应该抛弃我在大学里的所有知识做一份毫不相干的工作;更不应该辜负我的导师,辜负理想,辜负我自己,只当一个我爸眼里、大家眼里的幸福女性。她笑了下,当然,与其说我不应该,不如说
梁筠注视着梁舒,眼睛里闪烁着她无比熟悉的光。
这光,她在镜子里见过很多次。在参加比赛的时候、在第一次刻出满意的作品的时候、在决定重新拿起刻刀的时候。
那是一种勇气和野心,催使着她们奋不顾身往前。
梁筠一字一顿道: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成为谁的附庸,我不甘心碌碌无为,更不甘心让家庭成为评价我是否有价值的唯一指标。
她辞掉工作,安心备考,做研究。从一个行政老师到考古队一员,没人知道她付出过什么。
日复一日的尝试中梁筠成功了,但那也意味着,她不得不做一个抉择。
一个有关在梁舒和自己之间,必须要舍弃一个的选择。
答案显而易见。
有时候回上林,看着你一次比一次大,又一次比一次跟我疏远。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可你都快不认识我了。
我想过放弃,觉得要不然就这样吧,什么事业,什么自己,什么价值的,我回来做一个家庭妇女,安心地教你,看你在我身边一点点长大也挺好的。
可就是有那么一会儿。我不想做梁晟的女儿、李汉声的妻子、梁舒的妈妈了。
我想做梁筠。
*
梁筠经历过的,梁舒也会经历;梁筠面对过的困境,梁舒迟早也会去面对。
换句话来说,梁筠就是她,她就是梁筠。
她理解梁筠追逐自我的选择,可作为女儿,她又不可避免地觉得失落。
这便是梁舒觉得难过的地方。
她是一个自私又卑劣的人,自私地埋怨过为什么梁筠或者李汉声不能为了自己放弃一切,卑劣地盼望着他们遭受挫折变得一无所有而逃回她身边。
梁舒,你看着我。
梁舒闻言抬眼。
魏宇澈一脸正色,轻柔地揩去她又落下的泪珠,郑重道:硬币有正反,事情有两面。谁也不能确保今天的因就可以成就什么样的果。我们不都是在赌吗?
谁没有得过且过过,谁又没有误入歧途过?难道只要跟别人想的不一样的就是错了吗?有担心害怕,有顾虑疑惑就是罪了吗?
我们每个人不是生下来就三观健全、明辨黑白的。梁外公想后辈安稳是对,你想迎难而上就是错了吗?梁阿姨追逐梦想是对,你想念爸妈就是错了吗?用现在的想法去审判以前的自己是大错特错。
你说过,有一个人证明了此路可通,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自己可以。现在,梁阿姨已经帮你证明了一部分女性,就算是结了婚,做了妈妈,依然可以改变、依然可以选择自己、依然可以野心勃勃。所以魏宇澈眉宇清明,望着她的眼神皎如月光,你也要去做。
无需自责,不要顾忌。从此以后天高海阔,任她选择。
梁舒缄默良久,接着在某个瞬间,她眼中突然闪烁起光,像是波光粼粼的水面,洁净动人。
她说:我知道我要刻什么了。
第98章 我很庆幸会喜欢你
目前可以考证传世的竹刻,大部分都是动态的人像罗汉跟静态的风景书法,或者动静两个元素独立或者搭配。比如王新明的海螺罗汉竹根雕,又比如这个,洪建华的竹林七贤笔筒。
梁舒展示着屏幕,放大了图片细节。
她从车站回来之后就躲进了工作室里,连晚饭都是魏宇澈给她强拉出来吃的。对付两口,回房间匆匆洗过澡,就在书桌前坐定。
魏宇澈原本还想表现一把,刮了胡子,喷了香水,躺在床上等她。
梁舒背影岿然不动,伏案专注得很。
他从精神抖擞等到睡意深深,最后实在顶不住睡死过去,没多久猛然被她叫醒。
魏宇澈睡眼惺忪,他看了眼墙上挂钟,时针正指向 2。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风声凛凛。梁舒盘腿坐在床上,举着平板满脸兴奋。
他揉了揉眼角,打起精神,掀开被子,示意她躺进来。
虽然开了暖气,但梁舒穿的少,甫一进来就像个冰坨子,脚凉得厉害。魏宇澈忙凑过来,将她的脚勾住,用小腿贴着。
他说:竹根跟竹筒不是一个部分吧。
当然。梁舒将东西全放在被子上,头枕在他怀里,说,竹根雕是用来做摆件的,虽要根据形状、纹理来决定雕刻内容,但主办方准备的料子区别基本都不大。跟竹筒比,竹根的发挥空间更大一些,所以每年比赛,十个人里起码有六个都做竹根雕。
比如她,当年获金奖靠的就是一座麻姑献寿图竹根雕。
但是这并不就意味着竹根雕就能在比赛里一往无前,有的人刻笔香筒或屏风照样可以脱颖而出。左右不过是一个概率问题罢了。
魏宇澈懵了:那你是要刻竹根还是竹筒呢?
笨呐。梁舒说,我的重点不在于是竹根还是竹筒,而是内容。
这也是她为什么愁画稿的原因,像她这样的,如果跟那些资历深老十几二十几年的竹人比技巧,肯定是不保险的。
所以她必须要保证内容上足够打动人,最好能让人眼前一亮。
不管是徽商行还是祝寿图,在他们成为竹刻之前,都是图、是画。梁舒说,举个例子,我研究了比赛官网上的公示,也看了那些作品图。我过初赛的屏风,并不是什么技艺大成者,在这一群人里,也只能勉强算个中上水平。可我的分数却在前五,这其中最核心的原因在于,它的画面内容由我完全独创。竹林七贤也是这样,虽然内核故事耳熟能详,但是七贤面貌如何,背景竹林深浅怎样,都是自己琢磨思考下刀的。
画家不一定可以刻竹,但一个竹人一定会画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目前有名的竹刻里,出现的女性元素要不就是仕女图、仙姑祝寿,孟母三迁,他们歌颂女性的柔美、繁育,却独独不歌颂女性的热血。
梁舒将一边的本子翻开。
图纸上线条粗狂,简单勾勒,但可以看出是不同年代的一些人,以衣袂或工具相连。每个人物底下都标注着姓名、朝代。
所以我准备用时代感的工具将女性人物串联做内容。从古代到近代,有将军、有皇帝、有诗人、有平民。梁舒眼眸明亮。
这些女性有大义有才情,做出的贡献也不比谁差,却被放大不足,只提美貌,不论功绩,这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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