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海上的平静持续了三天。三天里, 这艘巨大的游舰往外航行了约有千多海里，白日的时候，舰船会行驶八个小时, 剩下的四个时辰则是供他们在甲板上游乐与自由活动的。
    斯黛拉女皇的状态越来越不对了，自从在夏洛蒂面前退走以后，她将自己困在房间中两日两夜，连随身的侍女也不得见。而在第三天，那位守护着她的将军被喊了进去, 几个时辰后, 船长就宣布了女皇的最新命令。这次远航的期限将要多加上几天, 原本应该在两天后返航的游轮，会推迟到第七日才会返回。
    幸好他们准备的食物充足, 为了照顾那些贵族的奢靡, 一些基本的物资比起应有的多了几倍。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只以为女皇是为了照顾他们欢乐的心情, 才会延长这次“假期”。只有一些敏锐的人察觉到了不对。
    柯拉近几天都在磕着一种核桃一样的果子，她有些皱眉地陪在夏洛蒂的身边, 因为波娜适应不了船上的环境，所以她的任务比之以往要沉重了许多。
    “你还好吗？”她有些担心地问。
    “我、我还可以……”波娜脸色惨白道。
    夏洛蒂叹了口气, 她嘱咐身边的一位骑士将波娜带下去休息。对方急忙挣扎道：“只是一点不舒服而已, 不、不会让大人一个人的！”
    柯拉有些无语, 合着我和那几个的骑士，在你的眼里都不是人是吧？
    夏洛蒂知道她只是因为晕船而脑子有些混沌, 人都不清醒了，哪能辨别现在的情况。在将人送下去以后, 她招来一位年轻的、并不在守夜人队伍中的骑士。
    这是一位瘦小的、神情有些畏怯的骑士。他缩在几位守夜人身边, 就像是一只猴子钻进了熊罴中。但他说话的语声却是十分的流畅, 回答的时候眼珠子也十分灵动。“女士，”他尊敬道：“这艘船已经偏离了原定的航线，正在向着深海的方向驶去。”
    “是从昨天开始的？”夏洛蒂若有所思。
    瘦小骑士认真道：“不错，昨天晚上，船长被召见过，回去以后，船的方向就变了，至于后面延迟了返航时间，只是必要花费的时间。”
    “知道目的地是在哪吗？”夏洛蒂问。
    “这……”瘦小骑士道：“深海中的情况我并不知晓，给我提供情报的情报贩子也不知道。但是……”
    “嗯？”夏洛蒂疑惑问。
    瘦小男子深吸口气，他鼓足勇气道：“我听说过一个传言。”
    “细说。”夏洛蒂道。
    “在科伦诺斯有一则流传了数百年的传言，”他也不犹豫，直接道：“据说是科伦诺斯的开国君主曾经在海洋中遭遇了一场巨大的风暴，在暴风中，他与同伴们走失，独自一人迷失在无边的海洋里。而就在他坚持了三天，举目四望没有找到任何标志物的时候，却捕捞到了一条受伤的人鱼。”
    “人鱼？”夏洛蒂似是明白了什么。
    “是的，”瘦小骑士低下头，他分析得很冷静：“这传闻一直都只是传闻，可现在看来，传闻未必无因。这所谓的远航节，说不定只是当初那位君主故意设立下来的节日，目的只是为了与深海中那只人鱼保持联系。”
    夏洛蒂点点头。看来斯黛拉不仅意识到了不对，还在积极想办法自救。在科伦诺斯的时候，她都能将消息传递给在她看来十分神秘的女巫，到了海上，找回了一部分的理智，就更是要找到与自己有关的帮手。
    那么，她可以姑且看看，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夜晚，万籁俱静。连最享受奢靡宴会的贵族也都沉入到了甜蜜的梦境。天上的星子只有几点，红月洒下的光妖冶、却也寂静遥远。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从船舱中悄悄走出，他们披着黑袍，簇拥着中央的一道身影，向着早已准备好的船头走去。
    他们来到目的地，船长和几名水手等待在这里，他们提着灯，让过来的人不至于不小心掉进海里。最中间的人走上前去，她掀开披在身上的袍子，让手里捧着的圆珠暴露在空气里。一瞬间，那柔和明亮的光照彻了这一方的空间。
    “凯蒂斯……凯蒂斯……水中的精灵，海中的公主，”她忽然轻声吟道，声音像是暗夜里的歌声，缥缈而婉盈：“我以大卫·尤弥恩之名，呼唤你来与我相见，我心爱之人啊……让我们在这寂静的夜里相见缠绵，愿我们的爱如你我的心湖，汹涌滚烫，日夜不息！”
    斯黛拉呼唤了好一会，深海中都没有任何的动静，海面上只有航舰荡漾散开的波纹，没有任何存在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眉头锁死，召来宫廷的历史学者询问道：“怎么回事？”
    历史学者也是紧张不已，他披着一件黑袍，胡子和眉毛都白了，他结巴道：“我也、我也不知道，先祖记载的不是这样，我觉着……觉着……”
    他偷偷抬眼看斯黛拉：“可能……可能是因为您……您不是那位君主的缘故吧？”
    是就怪了！那位君王据说是一位勇猛的勇士，而你，还没见面，听声音就知道是一位女性，有谁会真的将你当做自己的爱人啊！
    斯黛拉很快就明白了历史学者话中的意思，她冷笑道：“那也应该出来看一看，难道她就不怕我是她那位姘头的新欢？”
    “我觉得，”就在她无比烦躁的时候，一边的黑暗里却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她听见这声音说：“人鱼并非与世隔绝的生物，人类的寿数如何，他们在心里还是有数的。你用几百上千年前的口号来呼喊他们的旧人，见与不见，大概就只能看他们的心情了。”
    斯黛拉美目一凝，她面上瞬间没有了那种焦躁，她冷冷地看向那边，开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埃尔莎？”
    夏洛蒂从黑暗中走出，跟在她身后的，只有柯拉一人，这让斯黛拉悄悄呼出口气。
    夏洛蒂微笑道：“这应该是我来问你的——暗中更改航行的路线，没有告知因由，便擅自决定要延长外出的时间，或许是你忘了，我并非你的属下。为了我们自身的安危，有些事，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这质问将斯黛拉的诘责都堵在了口中。但毕竟是执掌国家的女皇，她面不改色道：“这是我们科伦诺斯远航节的传统，之前也有过这样的尝试，只是不为人所知罢了，因为对其他人都是无害，所以也就没有宣扬出去。”
    “埃尔莎”不是其他人，不会在她的威仪下退却。她带过来的几人也有不俗的武力，现在的情况紧急，还是尽量不要多生波折。斯黛拉又看了看夏洛蒂的身后，尽管只有两人出来，可她不相信，凭借“埃尔莎”的智慧，会什么依靠也没有，就这样出现在他们这一群明显是在做隐秘事人的面前。
    “不过，”她怀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召唤人鱼？”
    夏洛蒂摇摇头：“科伦诺斯的传言，只要稍微调查下，谁都能知道……更何况，你看，它们不是来了么？”
    “什么？”斯黛拉一惊，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她猛地回头。
    一道滔天的浪涛倏然兴起，它就像是一条澎湃跃起的巨鲸，毫不留情地向着众人拍打而去。
    没想到会遭到此难的众人惊慌失措，他们有人抓住身边的东西，有人用自己的武器卡住甲板上的木板，也有人死死地抓住船舷，让自己不至于掉落。整艘船大幅度晃动，惊醒了一船的人。
    斯黛拉只感觉整个人头晕目眩，巨浪打来的时候，她正好是站在正面的船头上，没有任何借力之处，她携着手里的宝珠，像是片落叶一样，眼看就要掉入漆黑的深海里。在那里，她看见有一双兽类的眼睛正冰冷地看着她。
    恐惧像潮水般袭来。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瞧见一道黑色的影子从上面跃了下来，她就像只黑色的暗夜中的蝶，幽影般来到她的身边。
    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她。
    斯黛拉有些愣愣的，她看着往日里神秘而优雅的“埃尔莎”正苦恼地看着自己，在她的另一边，原本黑色的袍子化为了黑色的绸带，另一端系在船头上，她抓着自己，有些狼狈也有些陌生。
    她略过自己，向着深海中望去。
    一道怪异的身影从海中升了出来。
    它有着一头诡异绿色的长发，一头歪歪扭扭的王冠戴在它的头上，上身赤|裸，下身像是染上了什么粘稠的东西，片片的鳞片闪着幽然的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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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它的手里拿着一根锈铁的权杖, 上面原本的光辉都已经被腐蚀，看见它，心中涌出的只有不适与恶心。斯黛拉万万想不到, 自己想要见的人鱼会是这种模样，她之前刚刚被震荡过的脑海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但很快，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让她立刻清醒过来，她抓住夏洛蒂的手，海风和波涛席卷到她的身上, 带来的冰冷与死寂, 让她恍惚中以为, 自己手中抓住的，是这世上仅存的怜悯。
    夏洛蒂注视着这条人鱼。它看起来身份不一般, 普通的人鱼是不可能有机会戴上王冠、拿起权杖的——这是这世上王者才有的资本。它的双眼中流露出粘稠的恶意, 但它又是安静的，没有再发起新一轮的袭击。
    夏洛蒂另一只手中的绸带好似无穷无尽, 它捆绑在夏洛蒂的手臂上，轻柔坚韧又不失力道, 她松开了它，斯黛拉刚刚瞪大了眼, 就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什么完整包裹住了, 那缎带化为了一件袍子, 将她们二人遮挡在其中，令外面的海水与冷风都无法涌入。
    “你是谁？”丑陋的人鱼……不、不应该说丑陋, 在发生变异前，这应该是一位俊美到超出了人类想象的人鱼, 哪怕是到了现在, 被一些诡异的东西附上身体, 它也依旧保留了一些美丽的地方。它尖尖的耳朵贴在脸侧竖起，狭长的眼眸中闪烁着类似兽类的光，但它的面容却还是完好的，并从那混杂着怪异的变化中，突出一种引人堕落与疯狂的无法理解的奇妙之魅。
    夏洛蒂笑了笑：“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应该不是凯蒂斯？”
    人鱼沉默了下，它唇边溢出一抹冰冷的笑。它用一种嘶哑低沉的声音说：“她是我的母亲，我知道你们是想要来找她，但……她已经死了。”
    “什么，怎么会？”斯黛拉被惊住了，她不解道：“人鱼不都该是有千年的生命吗？”
    人鱼根本没有看她，好似在它的眼里，哪怕是女皇，斯黛拉也不过是一个渺小而不值得一提的弱小凡类。它将视线凝住在夏洛蒂的身上：“你还没有说你来这里做什么……是为了救这个胆大而无知的人类女人吗？”
    斯黛拉心中瞬间就涌出了怒火，在她登上王位以后，没有谁，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这样看轻与无视她，她之所以越发享受权力的美好，就是因为她知道，只有成为谁也无法忽视的人，你才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
    强者的微语可以振聋发聩，而弱者哪怕声竭力、泣出血来，也引不来别人的一个注视。
    可现在，决定这里地位的是力量。她将那种不甘放在心底里，没有流露出分毫。
    “这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夏洛蒂为她介绍道：“她是科伦诺斯新一任女皇，是你们海岸边一国的执掌者，也是……你想要的‘海之泪’如今的主人……”
    人鱼目光陡然一厉，现场的氛围立即从方才的冷肃变得更为剑拔弩张，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道：“你看出了我的目的……也是，能到达这种程度的，又怎么会有愚蠢的人……我没有在你身上看到红月的痕迹，估计这也不是你的真面目……你想要救她？”
    它裂开嘴，数排尖刺一样的牙齿露出，这种非人的特性给它的身上添上了一抹妖冶，它笑道：“虽然是个愚蠢的女人，但我也不是非要取走她的性命，只要她将我海族的至宝还回来。”
    夏洛蒂看向斯黛拉，斯黛拉终于笑了起来，她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威仪，她笑道：“‘海之泪’被送给了我国的君主，那自然就是我们国家的东西。赠出的礼物想要要回来，并且还是以那样一种不合常理与冒犯的方式，我从来不知道，当初自诩优雅与智慧的海族，会成为现在这种暴虐与野蛮的种族？”
    人鱼瞬间收敛了所有的表情，就好像是它方才表现的都是一种假象，但斯黛拉却好似看见它正在她的面前微笑，它身上的潮湿与冷意蔓延过来，它笑着对她说：“……杀了你。”
    夏洛蒂目光一闪，斯黛拉就从那种窒息般的恐惧中惊醒过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转眼一看，就见到人鱼还是在原地，面上无甚表情，动也未动，就好似她窥到的都是幻觉一般。
    她笑了起来，整个人仆伏在地上，她这一次是连头都没有转，她大笑道：“想要‘海之泪’？”
    “休想！”她唇边的笑讥嘲又讽刺，她用一种同样冷漠的眼神看向人鱼：“就算是我死了，我也要将它磨成粉，一点一点地吃下去，哪怕是陪同我一同腐烂，也绝不会让它落到你的手里！”
    二者瞬间就陷入到了一种难言的僵持中。夏洛蒂站在一边，她没有戴上自己的面纱，一身黑衣的她站在这里，却好似比人鱼更为吸引人的注意。她面上的笑、深邃的眼瞳、那飘荡的好似海草的袍角，都无一不在说明她这个人的神秘与危险——她知道，是自己的存在导致了斯黛拉的“逞能”，她的“维护”是她的底气。尽管，她也不知道夏洛蒂为何会来“拯救”她。
    她不会以为这种“借用”有哪里不对，她能得到那个王国，本身就证明了她之前手段的“正确性”。
    人鱼看出了这个女人身上的疯狂与理智。被这种看不起的卑劣又贪婪的女人挟持，它也不动怒。夏洛蒂在心中想，如果是在被红月污染以前，这位人鱼王定是一位无比骄傲与智慧的人，但就是这样的人，为何会让自己变成这般模样呢？
    连白鹿也能找到沉寂的方式，夏洛蒂不相信这位人鱼找不到。
    人鱼笑了起来。“好，”它的笑容和斯黛拉在幻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会为你办到的。”
    斯黛拉和夏洛蒂坠入海中已经有十几分钟了，所有人都被惊醒，那些科伦诺斯的人陷入了震荡中，几位离得最近的人将这里死死地封锁住，包括了随着夏洛蒂而来的柯拉。
    没有人对她动手。他们都看见了，在所有人都只顾着保护自己的时候，那位“埃尔莎”夫人是唯一一位“奋不顾身”跳下去的人。这让他们心中感到羞愧，也感到愤怒，为自己与周边人的畏怯。
    “咔嚓。”柯拉在吃着小果子，一粒接着一粒。
    那位将军走近过来，他眼中布满血丝，盯着柯拉道：“你不担心你的主人吗？”
    柯拉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担心？”
    将军有些生气，他讨厌不忠与背叛的人，他皱眉道：“埃尔莎夫人其他的追随者呢？”
    怎么会让你这么个东西跟在她的身边？这是他的潜台词。
    柯拉将手中的果子收了起来，她自然也听出了将军的不悦，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又不能损失她一枚的金币。她伸手一指：“你看，她们回来了！”
    将军蓦然转过身，他看到红月之下，“埃尔莎”夫人抓着绸带翩翩而来，她的另一只手环着斯黛拉的腰，二人仿佛是从海中跃出，再凌空渡来。
    “陛下！”他急忙上前请罪道。
    斯黛拉挥挥手。她的脸色苍白的可怕，唇色都有些发青。她的手颤抖着，之前抱在怀里的明珠也不见了。但她的面上却是带着笑的，像是解决了一桩困扰了她已久的烦恼事。她兴奋地对“埃尔莎”道：“多谢你了，如果没有你，今晚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将军心中一震，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原来的女皇是永远不会说有什么事是她办不到的。
    夏洛蒂又变回了之前那位从容又优雅的夫人，就好像她刚才展现出的信手拈来的强者的风采完全不存在一般，她笑着道：“陛下与我相谈甚欢，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失去生命呢？”
    斯黛拉相信了她的话。或者说，她心中隐约有不信。这样的一位强者，这般恰巧地出现在这种时刻救了自己，她王者的多疑让她本该有更多的猜疑才对。
    但……也许是夜的蛊惑、也许是海中的冰冷，让她不自觉去汲取那唯一的温暖，她点点头道：“我相信你，埃尔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