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凡官宦子弟,如果是在京城长大且从未离开,大半彼此都打过照面,见面的机会简直多如牛毛:直接或转层的亲戚、同学、朋友、偶遇……
譬如“天生一对”,别看现在皆是遇事面不改色的青年才俊,李令之犹记得二人少年时跟着父兄遇到靖王,见礼不得不开口,暴露支离破碎的公鸭嗓,脸能憋得通红。也因此,多年后再见,她也完全生不出紧张。
崔昭因母亲湖陵郡主的缘故,懵懂时就来往宫廷,常坐明帝怀里玩儿。李令之上京后,虽常住渡月桥,不时随靖王去上皇的清思殿,彼时的男孩子们已经到猫嫌狗厌的年纪,有空就去跑马踢球,不爱到长辈跟前卖乖。
崔昭不是她应该有印象的人。
李令之面露为难,只道:“崔通判纯孝。”
“没见过?可惜了,崔攸之当年很喜欢你呢。”女皇一眼看穿她的装模作样,感慨顿生,“他一直想要个女儿,见过你一回,直说有女当如是,听说还问舅舅收不收阿昭做婿,舅舅似乎没不乐意。照这么算来,你同崔昭还有个婚约呢。”
越说越不着调,李令之喉咙里一口茶实在咽不下去,险些被呛死。
靖王明明对崔台主说的是,婚事他不算正经长辈管不着,得去寻她哥哥。怎么到女皇嘴里就成有婚约了?
女皇品鉴才俊的标准向来简单粗暴,她自己是个艳光四射的美人,于是首要看重外在,得是金玉,才能有幸得她打量几眼内里。崔昭的皮相远超女皇的基准,又是熟悉的小辈,理所当然得到了她热情的垂青。
“不考虑一下吗?阿昭很会长的,小时候模样就一等一,长大一点没歪,同他父亲还有几分像呢。”
女皇忆起往事,笑容略黯,眼底流露淡淡的惆怅。
“那小子小时候活蹦乱跳得像只猢狲,成天嚷嚷要做大将军,湖陵总担忧他一言不合要往西北或辽东跑,一定想不到长大还是从了文。不过我算算,阿昭得有二十多了罢,好像大你有点多——”
女皇的念叨戛然而止,因为突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老崔给他订过婚吗?”
“……应该没有?”
李令之抹了把咳出的眼泪,不知道该无语女皇的后知后觉,还是她对崔相公的随意。
崔昭要是有好婚约,也不会独个漂泊在沧州那么些年。看在女儿面上,未来岳丈也会尽力捞一把。
崔家当初似乎的确有意给他订门亲,可他别居守孝,之后直奔制科考场,顺利考中成了官身,即便崔相公位高权重也不好强硬地管了。
李令之其实挺佩服崔昭。
人果然还是得努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当个小官,也比做相府的富贵闲人好。
她暗暗惭愧自己不求上进的女冠理想,不知一旁的女皇心思早飘远了。
中年人有一项特征,不分男女,显着非常:热衷搞拉郎配。
女皇做公主的驸马是亲娘选的,做皇帝的皇夫是自己挑的;女儿女婿青梅竹马,过程一点儿没让她操心;儿子还小,未来的国母需要慎重,儿媳妇八字目前还没一个撇。
年纪渐长,女皇一颗大家长的关怀之心日益泛滥,本朝宗室近支唯有靖王府值得她上心,热情于是全投射给了兄妹俩,这几年对各家闺秀与年轻才俊越发地关切。
李成平订过两次婚,两个未婚妻都在交换庚帖后不久病死了,后来就有点不好办——给传成了“淮南王克妻”。京城闺秀避之不及,他本人于是也意兴阑珊。
李令之乖巧和顺,却缺根筋,毫无女儿家的旖旎心思,入道至今不提还俗,大有效仿靖王余生修仙问道的意思。
女皇深深为兄妹俩的不着调糟心,忍不住道:“平日不当值多出去玩儿玩儿,别老闷在洞玄观里。”
李令之身为观主,在自家地盘别提过得多舒服了,吃穿用度无不精细,庶务自有执事打理,闲来住回去,曲江风流任意赏玩,入夏时时能泛舟垂钓,入冬也能信步浏览梅林胜景。
在女皇跟前,她自然不能太向往悠闲,只诚恳地道:“阿姐,您知道我性子喜静,平日给您当差之余也会与朋友相约小聚,日子过得挺好。”
女皇翻了一个优雅的白眼,“好什么,过得好还整天往道观钻?入道不过是显示诚心,身体既然大好做什么女冠,难道叫我看你失却人伦?”
齐国公主李忆生于安逸,见证失地收复,国力蒸蒸日上,身为幺女,她自幼受尽宠爱,一向无拘无束,养成了活泼开朗,热爱生活的性子,对佛道之流这辈子受苦下辈子再来的叽歪理论十分不耐烦。
由于本朝自诩老聃后裔,亲舅舅出了名的沉迷修仙,女皇继位后只敲打了一轮天下庙观,吐出不少田产才作罢,内心还是颇为惋惜的。那么多不事生产的男男女女,统统都该发回原籍生孩子种地嘛。
见李令之欲言又止,女皇摆了摆手,“也罢,你是年纪尚小,现在还没动心思,以后看上谁直接报来。母亲当年就能给湖陵定来崔攸之,你可是靖王府的县主,谁也别想越过你去。”
皇帝要胡搅蛮缠,天下谁也比不过,李令之头大如斗,只得道:“有需要一定找您。”
抢婚免了,真的。
明帝就给养女抢过一次,至今还为人诟病,成为人生的一道污点,即便那对强扭的瓜很甜也没能挽救。
又听女皇道:“你哥哥也不像话,世上哪有什么克妻,不过是那两个小娘子没福分做王妃!他以后要继承靖王府的,在犟什么?让他坐下来和人喝个茶像要了他的命似的!”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李成平就是那不在场的大高个,李令之左耳听右耳出,只管点头。
不久,窗外雨势略缓,李令之心中直道天助我也,捞起麻纸草稿,正色道:“阿姐,我该去交班了。”
女皇意犹未尽地停口,嘴累心更累,挥手赶人:“去去去!”
——
中书省,舍人厅,该当值的不在,来接班的还没到,里厢冷冷清清。为了通风,南窗习惯留半掌宽一道缝隙,李令之一拉开门,内外气流交汇贯通,阴冷寒湿的濛濛雨气扑面而来,暗沉沉的室内又添几分凄怆。
李令之匆匆合起窗,抹了把面上的湿气,点上灯,这才去翻轮值册。
记录尚且停在昨日,李令之略一思索,磨墨落笔,在今天的一栏写明柳钦告假,自述白日代班,又挥笔一页当日节略夹了进去。她将带回来的麻纸放在一旁,几张需要同僚署名才能发下去就压在最上面。
门外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公房前。
走入的青年面容端肃,一身宫城常见的绿官服,高挑修长的身姿格外优雅,正是“天生一对”其中之一的赵先。
自科举大行其道,士族有兴有衰,赵氏百年不入上京,已然是寥落了。谁想因祸得福,本家远离罹遭兵乱的上京城,子弟起于幕府,之后投对恩主,家族逆大流蒸蒸日上。
赵先是赵相公亲侄,同辈里颇出色的一个,少时眼高于顶,孤傲自持。这位公子哥儿入仕以后倒圆滑许多,李令之一个摆明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头一日去中书舍人厅报道,他一点惊讶也没有,还能主动领她出入,先认省里同僚,又手把手带着熟悉日常庶务。
赵先本不必做这些,但他自然地做了,李令之就承了情,心里始终存着一分感激,平日相处颇为融洽。
也是赵先貌似清高,实则随和,对比成日冷着脸讲话也寒飕飕的柳钦,是个正常人都会更乐意与赵先交往。
赵先走入公房,刚与李令之打照面就吃了一惊:“希真,不舒服么?”
李令之不自觉摸了摸脸,“脸色很差?”
“苍白的很。”赵先走近端详她须臾,微微蹙眉,“许是房里昏沉,看着就像累坏了。趁雨势和缓,你尽快回去吧。”
“是得走了。”李令之揉了揉额际,指桌上的麻纸,“这里有几项我拟好了,政事堂在斟酌,圣人也没签,你看完赶紧去御前。”
节略一如既往清楚细致,很快就能补上白日的进程,赵先粗略扫过,笑道:“有心了。”
李令之道:“别谢,今晚你说不定歇不了。”
“分内事。”赵先微微颔首,又道,“我来时带了家里新制的伞,便是外头乌木的那柄。你一会儿拿去用,能挡些风雨。”
他现身时仪表端正,只衣摆溅几滴深深的水渍,泼墨似的散乱不羁,看来新伞就是大功臣。
李令之拱手一笑,转身踱入阴沉的回廊,裹挟湿润的风,消失于赵先不曾移开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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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令:办公室只有熟人,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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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不相干的人(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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