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为了值好晚上的班,他会在下午尽量睡觉。这时候他刚睡醒, 发现门缝中有影子在晃,以为是同事来通知什么紧急情况。然而门一开,又有种其实还在梦里的感觉。
“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他眼中浮起笑容, 但只维持了几秒, 因为很快就察觉到面前女孩异样的神态, 还有那双红红的眼睛。
他的身体比大脑还要先做出反应, 掌心传来的针刺感在一瞬间里就将残余的睡意驱散了。
“出什么事?”他不自觉地抬手去摸顾慎如轻微浮肿的脸。
顾慎如燥热的脸颊感觉到他微微凉的手指。
她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而是反问他:“如果提前说了, 你还见不见我?”
她的目光定在陆别尘身上。他没穿上衣, 腹部清晰可见薄薄的肌肉轮廓和几处浅色的疤。她知道那些都是手术留下的。他比她想象得更瘦。
在顾慎如灼灼的目光下, 陆别尘反应过来, 迅速背过身扯了件衣服套上。等他再转过头的时候, 顾慎如的眼睛就湿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了, 告诉我。”他突然有种难以形容的预感,就好像心脏即将被挖掉一半。
顾慎如还是不回答他的问题,眼神直直地戳进他眼里。
“我也想问你怎么了。你肯不肯告诉我?”她一开口就哽咽,根本控制不住。
她就是不懂,明明可以把什么都告诉她, 而且本来就应该告诉她。
难道她会承受不住么?开什么玩笑。
她能承受超高强度的训练和反复的伤病,能承受一年数场世界级大赛的压力,还能忍受受长久的孤独和枯燥。她是一个很强大的人, 拥有比大部分同龄女孩都强大不知道多少倍的承受能力。
所以, 为什么让她毫不知情, 却允许那些陌生的女孩见证他最苦难的时候?这真的很不公平。
病又怎么样,死又怎么样?和她一起面对又会怎么样。
无论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有,都相爱珍重,至死分离。那一句结婚誓言是这样说的吧。所有欢喜结局的爱情电影演到最后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你不要欢喜结局么?可是我想要,一直都很想。但你都没有问过我。
“林小土,我在问你,肯不肯跟我说?”顾慎如用拐杖蹭着地面踉跄上前半步,抓住了陆别尘的衣领。
他如果肯说,她就原谅他,从此谁也不用再错过什么。
他如果肯说,她就拥抱他,将欠他的都补给他,把他欠的都要回来。
他如果肯说,她就亲吻他,就像每一个庸俗的欢喜结局。
可是他不说。
看着顾慎如因为情绪激动而泛红的脸,陆别尘在这一刻难得地显出一丝无措。
他怔住片刻,然后轻按住她的手。
“别这样。”此外没有更多的话。
顾慎如感觉喉咙发烫,像是胸腔里有煮沸的水不停高涨,直到从眼睛里溢出来。酸胀的眼眶更酸胀,她已经彻底看不清站在面前的人。
来时路上想好的无数要说的话也都在此刻随着他的沉默,被拖进了更深的沉默。
她真的生气了。
“我都知道了!”她推了他一把,用尽了当下所有的力气。
陆别尘被推得失重般后退一步,然后僵在那里。
这一瞬间,他发觉那种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挖进心脏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你别想再骗我。”顾慎如没有给他时间去编什么新的轻松敷衍的假话。“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的病,淇淇、外公,还有这个……”她又逼近一步,说着举起一直攥在手上,卷成了一卷的蓝色小书。
她想要将书砸出去,又突然不舍得,只好用力挥动手臂往自己腿上狠狠一拍。随之震出来的眼泪一股股,怎么都止不住。
“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这句话从她嘴里问出来,已经不是一个问题,而变成了一句控诉。
“我可以帮你的你知道吗?我也可以替你照顾你的家里人,我也可以在你手术之前吹口哨给你听,我还可以一天三顿陪你吃小米粥。我又不是小孩儿,我也有关心人、照顾人的能力,你到底……”
她把自己的嗓子吼哑了,但她停不下来,又撕扯了哑哑的声音继续说。
“你到底凭什么这么瞧不起我?这几年就算没有你的坏消息,我过得也并不开心。你不知道么?你是不是以为念念不忘的只有你一个?林小土!”
她越说越控制不住情绪,忽然间有种胸腔被大力挤压的感觉,不得不停下来用力呼吸,难受得用手抓着脖子。
“别这样,所有的话慢慢说。”陆别尘上前来扶住她,把她安顿在房间里的一张椅子上。
“你别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好不好?”他的语调沉静如常,话语间迅速从一处抽屉里翻出一只药盒,三两下拆出来,然后轻轻捏住她的下颌将药瓶的吸口放进她嘴里。
那是用来缓解哮喘症状的吸入剂,很显然是他特意为她准备下来的。
“骗子。”顾慎如剧烈喘息,嘶嘶的气音听上去无尽委屈。
上次、上上次、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哄她,可后来呢。他其实什么时间都没打算留给她。
“林小土,你这个骗子!”她握紧拳头想打他,但是最后打在自己大腿上。
陆别尘抓住她的手。他的目光幽暗得仿佛向内塌陷的洞穴,所有的情绪深深埋藏在里面,不被允许有哪怕一丝的外溢。
“来,认真呼吸。乖啊,先不想别的。”他的手顺过顾慎如的背,嗓音依然像哄小孩一样轻软。
药剂很快发生作用。
顾慎如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但内心翻涌的情绪并没有,尤其当她将质问的目光重新逼向陆别尘,而他只是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他对她说“对不起”,其他的绝口不提,就像在小鱼护士的故事中,他对每一个曾经向他展露爱慕的陌生女孩说的话一样。
“林小土,林小土!”顾慎如又一次不受控地爆发了。
她抢过他手中的药剂狠狠摔在地上,“既然你所有事都不想让我知道,那为什么还回来找我?”她的声音也冷下来,但哭腔还是浓重,又带着一股任性冲动。“就直接让我忘了你不好吗!还回来刷什么存在感?你别再说什么狗屁巧合!”
到现在她才终于敢说,自从与他重逢,所有的巧合都一定不是巧合。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什么都不肯承认。
她气急了,狠狠推了陆别尘一把。
“林小土,你是特地回来看我的对不对?你以为我猜不到么。”她用力揉眼睛,怎么也揉不清楚,最终她放弃了,两只手把眼睛捂住,感觉烫烫的眼泪在手掌中聚集起来。“林小土,你是真的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子是不是……”
她或许偶尔有点幼稚,但又不是傻子,也没有那么迟钝。
他出现在她最低谷的时期,在她因为难愈的脚伤频繁比赛失误,在媒体开始放出她或将提前退役的传言,在网上开始有声音把她骂得一文不值的时候。
他出现在她最恐惧的时刻,在她突发急病不知深浅,在她面临前不久那场稍有不慎就会断送一切的手术时。
他出现在她每一个濒临崩溃的脆弱瞬间,在远方好友的死讯令她心碎,在父亲的遗物让她无限追悔的时候。
所有的这些,在他出现后,她都平安度过了。
他把他自己变成一张看不见的网,织在深渊里,于是她可以永不落深渊;他试图像神明一样庇佑她,希望她能够一路顺遂。
而后待她好起来,网消失,神隐退。
“林小土,可是我真的很讨厌这样,超级、超级讨厌。”顾慎如一边抽泣,一边气得跺脚。
“我不想你只是帮我,我又不是慈善援助对象!在你躲起来的这些年,我也想跟你在一起,还想知道你在干什么。林小土,你养了我的小耗子,你有那么长一部我的视频剪辑,你还以我的名义资助别人,你买下我家,你去照顾我爸爸,那,那你凭什么就不能要一个活生生的我呢?这不公平,林小土这真的不公平……”
顾慎如不停地碎碎念,没有人打断她。
陆别尘半跪在她身边,用纸巾一寸寸擦拭她已经湿成一片的眼睛。
但是他始终沉默,只有呼吸声能让人听见。
“林小土,你真胆小。”顾慎如把他手里的纸巾抢走扔掉,然后抓着他那只手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抿抿嘴,“林小土,你只有二十多岁,我就不信有什么病好不了。我们就同甘共苦不好么,你为什么要这么看不起我?”
陆别尘很轻地捏了捏她已经被眼泪泡软的手,又将她额前乱成一团的潮湿头发一根一根顺到耳后。
“我没有,别傻。”他终于回应她,一开口,嗓音已经哑得不像话。
模糊中,顾慎如看见他的眼睛里又浮起熟悉的笑意,还是那么浅淡不能捕捉。她心里那股酸涩感又一次翻滚。
“那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骗我?”她把他的手抓得很紧,语气也很凶,“林小土,你别不说话!”
陆别尘轻轻摇头。“本来打算等你恢复好,参加完比赛……”
“然后怎么样!”顾慎如没耐心,很敏感地打断他,声音紧张发颤,“等到那个时候,你就再消失一次是不是?再跟我说一回‘以后不要见面了’,然后让我找不到你是不是!”
她已经没办法冷静了。只要一想到这说不定就是他的计划,说不定在下一个八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他会继续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关注她,而她又将再一次失去他的所有消息,她就说不出的难受。
凭什么,凭什么。
她不接受。
“林小土,你快告诉我是不是这样!你是不是又要走?”她死死抓住陆别尘的手,盯住他的眼睛,想听他怎么说。
只要一句“不是”,她就立刻原谅他、拥抱他、亲吻他。
第62章
然而, 然而。
在接下来无比漫长的几秒钟里,陆别尘又一次归于沉默。顾慎如看到他眼里那层薄薄的笑意消失了。
“林小土,你真的那么想?”顾慎如刷地的站起来, 狠命甩开他的手。
刚止住的眼泪重新涌上眼眶,又被她硬生生咽回去。
她再也不等他说什么了。她等不下去。
“要是这样,那不如这一次我来说!”一字一句, 那是她听到过自己最冰冷的声音, 让她自己都害怕, “从现在开始, 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你不要我,就别来烦我!”
话音落下时她已经不再看他一眼。金属的拐杖噔、噔地敲着地面, 拖着她一步一步往外走。
她走得很慢很慢。
因为还在挣扎, 控制不住地还想再等一次。等他开口, 等他挽留。
他只要说一个字, 她就原谅他。她真的愿意。
但是身后只有雨声传来, 忽近忽远。
于是她狠了心将脚步加快, 拼命忍着不回头看。
雨声不停, 她不自控地哭得胸腔抽搐,又一次感觉喘不过气,直到身后终于传来那个沉哑的声音。
“呗,等等。”
她听见了,仿佛胸腔都被打开, 氧气涌进来将巨浪平息。哭累了的嘴角立刻转变成向上的弧度。
嗯,这还差不多。
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她感觉到一个凉凉的东西被塞进手里, 低头一看, 是伞柄。
他爱如潮 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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