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惠予没想到,她和程述的恋爱居然能维持这么久。
当程述邀请她和他一起回家过年时,她还有些无所适从。等到了程述家,她才发现那些担心实在没有必要。
程述妈妈本就和颜悦色,程砚虽然性子比较冷淡但也挺好说话,就连她以为对自己有些不喜的程述爸爸,也在大年二十九他们抵达湖城机场的那一天,亲自来接他们回家。
据程述评价,这种待遇他从来没有享受过,现在算得上是沾了孟惠予的光。
孟惠予感到受宠若惊。
程述的本意是不希望她独自留在上海的空房里看跨年晚会,想着回家来至少有人陪着热闹一些,结果还是低估了七大姑八大姨的攻击力。
刚一进门就开始盘问起他们的婚育计划,恨不得让他大年初一就带着孩子来要压岁钱,最后还是程述妈妈来打圆场,叫他们不要给孩子太大压力。一路跟着程述躲亲戚的孟惠予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不想跟我结婚啊?”程述给她拿苹果的时候,故意问。
“不是,就是没想过,太远了。”
“你连死后要不要快点下葬都想过了,居然没想过结婚?”
“因为……”ⒹáňмёΙs.ⓒoⅯ(danmeis.com)
“因为什么?”程述不依不饶。
孟惠予被他噎了一嘴,敛着眉只能实话实说:“因为我一直都觉得,比起婚姻而言,死亡似乎离我更近。”
她的表情真挚又忧伤,程述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顿时后悔自己的这张臭嘴。
外面客厅里的长辈们都在欢声笑语,厨房这边的他们俩却在这么喜庆的时候讨论起死亡。程述不知怎么缓和气氛,洗着苹果的动作停了一会,便湿着手甩向孟惠予。
“胡说!以后不许这么想!”
孟惠予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擦着脸上的水珠就扁着嘴念:“还不是你要问!”
“再说就让你出去送苹果,陪大姨二姨聊天!”
“……”
一句很有力的威胁,孟惠予再不甘心也只能噤声。
程述家的年过得很热闹,家里的亲戚都在走动,就连各家的猫猫狗狗都会互相串门。
孟惠予对着这样的年味感到陌生,她认真回忆过自己度过的每一个新年,没有一个像今年那么热闹,热闹得她有些不适应,而不适应当中是崭新的快乐。
大年初一那一天,她和程述分别给家里人包了红包,然而他们收到红包的反应截然不同。
一样的数额一样的封包,接过孟惠予的明显比接过程述的要开心很多,还有程述爸妈给他俩发红包时,塞得也不一样,光看厚度就知道,孟惠予的分量重很多。
甚至一向不苟言笑的程述爸爸在递给孟惠予红包时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好孩子,辛苦了!新的一年加油啊!”
这好像一句暗号,只有他们两个人听懂。
程述爸爸的神情孟惠予一眼就看懂,她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再投去目光却接到他的对视,欣然一笑。原来他都知道啊!孟惠予一时间有些感动,完全没去在意一旁叫嚷着二老偏心的程述和程砚。
本来他们定好了要去程述的爷爷奶奶家拜年,因为考虑到孟惠予会尴尬,而留她一个人在家也不太好,于是本应该同行的程述也被放了假。来了却不见面实在不算礼貌,孟惠予便拉着程述陪她去挑一件礼物,到时候一起送过去。
大年初二的商场并没有多冷清,似乎现在过年方式已经不局限于在家团聚,孟惠予能在这里看到很多结伴出行的家庭。她跟老人家相处的经验不多,程述也不太摸得清他们的口味,只说心意到了就行。
孟惠予独自纠结着送什么,思来想去还是送了最庸俗的茶叶和象棋。凭她多年所见判断,送着两样至少不会出错。而且,以后有的是时间去了解他家人的喜好。想到这里,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挑完礼物没多久,他们都有些饿,想找个餐厅吃饭,结果这里面家家都是人满为患。只剩下之前她和程述吃过的那家日料店还剩下一桌。
等餐的间隙,程述妈妈打电话过来问他们午饭怎么解决,程述借着孟惠予想吃日料的由头,成功躲过回家吃剩饭剩菜的安排。那时正好有个服务员进来问他们接不接受拼桌,孟惠予无所谓,转过头去征询程述的意见,然后发现身前一个陌生女人正木木地看着她。
“孟惠予?”她叫着她的名字,有些不可置信。
旁边那个剃着圆寸的男人见到她的反应,笑嘻嘻地凑到程述身边:“你好帅哥,外面找不着能吃饭的地儿了,你老婆好像和我老婆认识,咱们能不能拼个桌?”见程述也没反应,他又把那个陌生女人拉来:“简怡,你也过来,问问你朋友能不能拼桌?”
他的声音充满着讨好,程述愣了一下,把目光转向孟惠予。
此刻的她目不转睛地看向那个刚刚叫了她名字的女人,说了声:“不好意思,我们不拼桌。”笑得礼貌,却有些决然。
她很少显露出这样僵硬的态度,圆寸男人还在坚持劝说着,程述看了看孟惠予的神色,便把刚才的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很快,那个名叫简怡的女人就把他给拖走了。孟惠予盯着他们出去的方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一改刚才的冷漠,又变回程述最常见到的孟惠予。一顿本应该愉快的外食突然气氛就有些诡异,餐厅里的人太多,程述看她似乎不开心,也就没问。
回去的时候,孟惠予才主动向他说出缘由。
“那个叫简怡的,是我初中的朋友,也是那个混蛋的女儿。”
一句话,程述就明白了孟惠予的态度。
“她一直认为是我破坏了她的家庭,在我被迫转学之后还锲而不舍地往我之前的QQ里发很多诅咒的消息。很幼稚,我现在越想越幼稚,而且是一种非常恶毒的幼稚。不过我一直以为我想开了,没想到还是听记仇的。明明相比其他人来说,她做的不算太过分。”
“惠予,不是这样的。”程述不认同她的说法,“霸凌本身就很过分,不应该存在比较级。所以不用为他们的霸凌开脱,更没必要逼自己想开看开,咱又不是什么苦行僧。”他揉了揉她的脑袋,俯身看向她的眼睛,“而且你能这么心平气和地面对她,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不叫记仇,这叫宽容这叫大度。”
程述顺势拉起她的手,就笑道:“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明天我们去看你爸爸妈妈,后天去公园,怎么样?”
“嗯!”孟惠予被他逗笑,阴郁一扫而空。
然而探望李秋园和孟正德的计划是执行了,去公园却被延后。理由是程述不得不去参加一场婚礼,正好就定在了正月初四,孟惠予则是陪同前往。
那是程述在高中物理竞赛班认识的朋友,因而也与康念慈有些交情,而且感情似乎还不错,甚至值得她从北京飞来,只为参加一场婚礼。
孟惠予对丧葬熟悉得很,对婚庆却是狗屁不通,她唯一见证过的婚礼,是表妹给她家两只小狗交配之前举行的订婚仪式。于是在程述被人围堆着聊天时,她早早地就找准地方落座。康念慈不像程述那么活络,也陪坐在她旁边。
除了他们俩,这里的人她几乎都不认识,还是闲来无聊翻开请柬她才知道新郎新娘的名字。
可是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好些人都朝她投来目光,孟惠予看了下那边跟人说话的程述,大概猜到了原因。
婚礼举行得很浪漫,落地的白纱长裙,盛大的香槟玫瑰,真挚的结婚誓言,无一不雕刻着“浪漫”二字,浪漫得好些人都举起手机拍照。
仪式结束之后,新郎新娘过来敬酒,孟惠予象征性地喝了半杯。程述被拉起来和新郎对话,现场很吵闹,她隐约听见那微醺的醉意里似乎有提到她,至于说的什么,就不清楚了。离开之前,不少人过来跟程述打招呼,看见他们二人相握的手,眼神颇有意味,然后便开始问起关于孟惠予的事情来。
她高叁那年休学休的离奇,传言好几个版本,基本就没有好话。
有人不记得,有人却对她有印象,一下就从他们叁人的组合中拼凑出她的名字,不对,应该是叫做代称——跟在程述和康念慈身边那个高叁就转学的杀人犯女儿。定语很长,明明是叁个字就能确定的身份,却要用很多来说明。
孟惠予看着其中一些人窃窃私语,心里已经没有了以前那样的恐惧和愤怒。
很多时候,人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哪里又管得住别人的嘴呢。况且她也不想因此破坏了人家的喜事。
可是程述不想让她出来受这个莫须有的罪。
达到目的的方法有很多,不是非得去辩解。
他紧握着孟惠予的手,站起来就冲那边走远了去敬酒的新郎喊:“吴兴超,新婚快乐!到时候给你发请帖来参加我的婚礼啊!”
他一边喊着,一边举起孟惠予的手。声音很大,直接从宴会场的这一头传到那一头,在场的人有的笑他喝多了,有的则是起哄问他什么时候办,有的开始回忆往事说他伤了好多少女的心。总之被他这么一闹,那些吵闹的闲言碎语直接被哄闹声给压了下去。
程述颇为满意地附在孟惠予耳边,得意地笑:“怎么样?效果还不错吧!”
还没等孟惠予说话,一旁的康念慈就吐槽他丢人,然后笑着补了一句“不过我支持”。
那天程述喝得有点多,按理说都是灌醉新郎,可他本来人缘就好,又闹了这么一出。临到该走了还被人家灌了几杯,孟惠予想着他那个经不得折腾的胃就开始忧心。
回家之后他就挨了他妈妈一顿说,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很无辜。吐着酒气就问她:“我做得不对吗?怎么你都不夸夸我!”
孟惠予没办法,只能宠着他,像给闹脾气的小狗顺毛一样,一句一句地夸他。
“谁说我们程述不好?我们程述最好了!我一直喜欢我们成熟了!”
程述听得满意了,才肯慢慢睡过去。
孟惠予担心他酒劲没过去,主动将第二天的公园之旅再往后推,又是去看望了小姨又是给奶奶送礼物,最后,本来定在初四的事直接推到了初六。
飞机就在晚上,孟惠予想着干脆别去算了,留在家里陪会儿家人。程述妈妈却第一个跳出来说她约了人家打牌,然后就是程述爸爸要去冬钓,程砚得学习,家里没一个人需要陪。于是孟惠予恭敬不如从命。
这回去的时候,程述特意带了相机。孟惠予劝说冬天那里不算好看,他也没听,执拗地带了一路。孟惠予只当他是小孩脾气上身,没多管他,还是照旧给他介绍她比较喜欢的地方。
回上海之后,程述又重新进入了高压的工作中状态,孟惠予的日子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在成堆的工作面前,他们有种感觉,过年好像不是放假,而是死缓。
等到再空闲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有回暖的状态了。
初春的周末午后,孟惠予正给阳台上的植物们洒水,程述就从门外端进来两个巨大的快递。
“这是什么啊?”孟惠予跳过去帮他接住。
“礼物,拆了就知道了。”程述一刀挑断上面的麻绳,又划开紧缠的胶带,纸盒一层层拆开,最后掀开上面的泡沫板,孟惠予才看见这快递的真身。
两张打印出来的大照片,一张是她坐在长椅上闭眼休憩,另一张是那棵她很喜欢的歪脖子树,都用结实的画框装裱。
“怎么想到送我这个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片,语调里是明显的兴奋。
“回不去的时候,就看看这个,回去了,就拍新的。”程述拍拍手上的灰,笑着,“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我也有给你准备礼物!”孟惠予趿着拖鞋就跑到书柜下翻出一个盒子,递给程述。
“跟上次生日送你的是配套的。”
程述打开那个精美的盒子,打开就发现是一对精致的袖扣。他之前最喜欢的那对不小心弄丢一颗,正愁她上回送的那条领带不好搭配,现在看来,刚刚好。
他把礼物跟领带收好在一个位置,免得又不小心弄丢,然后便出来给孟惠予挂照片。
晚上他们窝在沙发里看了部动物的纪录片,孟惠予问他喜不喜欢小动物,程述点点头。
于是养一只猫的事项也被加入计划表,至于为什么不养狗,只是因为他们都很忙很宅,小狗跟着他们,也许会受委屈。
回房间之前,孟惠予又盯着那棵歪脖子树看了半天。
躺在床上,程述问她,怎么会这么喜欢。他甚至记得她说,那是她的朋友兼救星。
“其实说起来你可能会觉得矫情。”她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说:“就高叁休学那会儿嘛,心情特别不好,我就大清早地坐公交车过去,一待就是一整天,然后又坐最后一班公交回去。
那里很多树都长得很漂亮,高大、笔直、参天。唯独它们之中,看着很不和谐。我当时就在想,它静悄悄地生长在这一片森林里面,不会孤独吗?周围的它的同类们都跟它不一样,它不会难过吗?我一直都在问它存在的意义,可是一直得不到答案。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一只特别漂亮的蝴蝶扑闪着翅膀,停落在它的树叶上。那天天气很好,它刚好落在阳光里,翅膀都好像在闪光,很漂亮。
周围明明那么多高大又枝繁叶茂的树,它偏偏选中了这一棵。我觉得很奇妙,走过去摸着那棵树的树皮,粗糙又湿润,我一下就哭了。哭得很大声,远处的叔叔阿姨都跑来问我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都来那只蝴蝶都飞走了,我还是看着那棵树发呆。然后我就想明白了,不管是不是有意义,我就先和它一起活下去吧。也许有一天,蝴蝶也会飞到我的身边,意义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
她缓慢而悠长地述说着,从回忆中将自己抽离出来,看了看程述,笑得释然而美丽,对着他说:“我想,你可能就是我的蝴蝶。”极其动情地,她落下这句隐晦的表白。
感情如海浪一般朝程述扑面而来,他有些不知所措。那些汹涌的感情他不曾见证过,只能通过她的只言片语去拼凑一个当时的画面。光是想到她一个人靠在树边哭的场景,他都有种难以言说的感受。而一想到她如今云淡风轻地说起那些过往,他更加难受。
翻涌半天也表达不出来的心疼梗在喉咙里,最后化作一个长久的拥抱。
他的手指落在她的后背上,如画家描摹风景一般摸过她的肩胛骨,立体又纤细,他想起她刚才的那句告白,回复她:“你才是我的蝴蝶。”
然后他封缄她的嘴,深切又情长的吻,从头到胸再到小腹。他们做了很久,好似一次永夜的爱。做到最后两人都没了力气,只能相拥着喘着粗气。迷迷糊糊之中孟惠予叫了一声程述。
“嗯。”
“程述?”
“嗯。”
“我好爱你啊!”
在这个动辄说“爱”的年代,人很难区分别人口中这个字的重量。可是孟惠予不一样,她不轻易对人说出“爱”,也不太敢接受别人的“爱”。
以前的她总想着用更好看的姿态去承接那些好,却舍不得,或者说掏不出同等的量去回馈。于是骨子里的不安全感蠢蠢欲动,直到亲近的人被慢慢推开,直到她的心上又变成一片没有犀牛经过的沼泽。
善意和爱意都是从来都是无价的易耗品,在交付与被交付的过程中也许消失殆尽,也许愈加充盈。那时的她每日担心着前者,现在她才找到那后一种可能。
程述听着她的话,感受到其中的真切与厚重。他握紧孟惠予的手,靠在她身边,在她睡着之前,让她听见了自己的回音。
“我更爱你!”
某个深夜,孟惠予独自一人在家看夜空,听见身后的开门声。探头去看来人,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
于是,她依照他们的约定飞奔过去,一下就扑入他的怀里,蹭着他的胸口。
“我回来了。”程述笑着吻在她头顶柔软的发丝。
“辛苦了,欢迎回家。”
程述脚边的纸盒子翻滚几瞬,倏地就钻出来一只白色的小猫。
“喵——”
“这是我们的新家人。”程述笑着看着那只小猫,对孟惠予说道。
孟惠予蹲下身子,温柔地看着它,笑了。
“你好哇,欢迎回家。”
孟惠予轻轻地将它抱起,小家伙就开始在她怀里撒娇,亲昵地露出肚皮。她满怀温柔地去摸,程述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之上,薄茧的触感明显。
几乎是在一瞬,孟惠予明白了。
她的人生,不幸之中也藏有万幸。
她遇见爱她的哥哥,遇见护佑她的父母,遇见引导她的瞿远舟,遇见康念慈,也遇见程述。
他们就像那些在至暗时刻也闪烁着的星星,为她在无尽的黑夜里点亮一盏灯。
人活着本身就是在试错,她走得比较艰难,艰难到付出过血泪来熬,可是最后的结果似乎还不错。
命运没有馈赠给她的那些礼物,她终于还是靠自己抓住。
掌舵,再掌舵,她的人生没有风帆的小船,可是望向天空,星星如灯塔,她能找到想去的方向。
十年如一刻,她跌跌撞撞走来,终于找到漂流的尽头。
那就是,每一个有他,有他们存在的,一分一秒的现在。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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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 wòò⒀.cò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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