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人目光悲伤又愧疚地望着他,朝他伸出枯瘦的手来,似乎是想再说些什么,可惜气力已然耗尽,季怀一开口,像是抽干了他所有的生气,那只枯瘦的手到底是没能碰到他的七郎,骤然垂落了下去。
季怀踉跄着退后了两步——
“贤弟可是想起了什么?”赵越见他脸色奇差,忍不住开口问道。
季怀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我向来讨厌这表字,都不许旁人喊,哪有什么可想的。”
第26章 夜深
马车一路向前,季怀问道:“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武林盟大会。”赵越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现任武林盟盟主衡泷召集武林中人,说是四十年前有人曾见过那图,要将其中的秘密昭告天下。”
季怀道:“可湛华也会去——”
“无妨,半路便有人接应,咱们改头换面会非常安全。”赵越拍了拍他的手背,“贤弟且放心,”
季怀抽出手来,扯了扯嘴角,而后便一直沉默。
马车在官道上跑了许多天。
季怀靠在马车上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他梦见了季府。
偌大的季府里鬼影幢幢,外面大雨瓢泼,他坐在连廊下,听着哀风呼号。
“七公子怎的生得这般好看?”
“一点儿也不像大爷,倒是和老太爷越来越像了……”
“三公子五公子他们同大爷长得那么像,大奶奶……”
“……府里的公子小姐们生得都一般,怎的就他……”
“遗腹子呢……大爷去了十月之后才生出来的,谁知道……”
“哎呀……这可真是……”
“和老太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真是有辱门楣……”
“可不就是杂种吗……”
“要我说生下来就该掐死,活着恶心谁呢……”
窸窸窣窣的私语声忽远忽近,却都无比清晰地落在了季怀的耳朵里。
不止府里的主子,便是府里的丫鬟小厮们,表面上恭恭敬敬,私下里都要唾弃鄙夷上几句,哪怕季大奶奶杖毙了许多人,也堵不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季怀坐在连廊下看雨,周围是一张张看不清脸的人,伸手指着他,嘴里发出讥诮的嘲讽,窃窃私语声如同粘稠的蛛丝,从他们嘴里吐出,钉在他身上,侵蚀如血肉,牢牢吸附在他的骨头上,将他缠绕地密不透风。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母亲和几个哥哥上了马车,头都未回,扬长而去。
为什么丢下我?
怎么不带我走?
我就……这么让你们恶心?
可又不是我自己想被生下来活在这世上的。
何苦——何苦让我来这一遭?
他心中有万千愤懑和不解,却张不开口,那些蛛丝侵入他的口鼻,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了油纸伞上,水汽朦胧中清瘦的腕骨格外显眼,让人想伸手握住。
湛华站在伞下,不悲不喜地望着他,俯下|身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季怀,我带你走。”
那只手有些冷,但季怀胸腔中却有一股暖意微微荡漾,将他与身后那些鬼影蛛丝隔绝开来,偌大的天地只剩雨声。
“湛华。”季怀露出个开心的笑来,只觉得全身都变得轻快,他拉着湛华的手起身,张开手臂将他拥入怀中。
这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人。
这个人在雨中给他撑了把伞,便被他放在了心里,小心翼翼地看护起来,生怕他不见。
“季怀,你这般喜欢我,怎么就不愿意给我做药引子呢?”湛华抱着他,语气不解:“你死了,就能救我的命。”
季怀脸上的笑凝固住。
被他包裹在心里的人,拿着刀从里头剖开了他的心脏,将那颗本就不怎么强大的心脏,割得血肉破碎。
却还要心疼似地摸着他的脸,“季怀,别害怕。”
季怀疼得蜷缩成一团在他怀中,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你要我的命,我给你便是……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湛华张口同他说了什么,只是雨下得太大,他根本听不清楚。
“季怀?季怀?”
有人在晃他的肩膀。
季怀艰难地睁开眼睛,眼里一片可怖的红血丝,阴沉地看向眼前的人。
赵越愣了一下,“可是梦魇了?”
季怀伸手捏了捏眉心,“无妨。”
“时辰不早了,前面有个驿站,咱们在此处歇一晚。”赵越被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
旁边一袭黑袍脸覆黑色面具的仓空门弟子冲季怀伸出手。
季怀装没看见,自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那弟子不尴不尬地收回了手,垂首退到了一旁。
驿站的人十分热情地招待了赵越等人,好酒好菜甚至还有官员陪同。
赵越在席间同季怀大谈少时趣事,一杯一杯地劝季怀喝酒。
一开始季怀还不怎么喝,但是架不住他一直劝,几杯酒下肚,头就开始晕乎起来。
“季七郎!从前我赵越最羡慕的人就是你!”赵越揽住他的肩膀,端着酒杯声音里已有醉意,“姿容甚美,家财万贯,落拓风流!不为那些规矩教条所束缚!活得洒脱肆意!”
季怀坐在他身边,盯着面前一道被扯得七零八落的烧鸡,扯了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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