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打哪儿学的?
饭点已经过去,食堂里人不算多,程闯一眼就看见了在角落里用餐的杨爱棠,三两步走过去,把手中的小盒子放在餐桌上。
杨爱棠刚刚吃完饭。他的餐盘里,蔬菜都吃干净了,米饭剩下了一半,青椒炒肉剩下了青椒,葱爆羊肉剩下了葱,各摆得明明白白。程闯掠了一眼,便想,杨爱棠好像食量不太大。
骤然间对上程闯,杨爱棠刚吃的东西差点儿呛出来。他捂着嘴咳嗽两声,又慢慢转向后头的方稜,你说去接个人,原来是接他?
程闯嘿嘿一笑,自己跨进杨爱棠对面的座席里坐下,我来给你送点儿吃的。
杨爱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了看那粉色小盒子,这是吃的?
程闯把它往前推了推,对,我做的!他自豪地说,肯定很好吃。
他眨了眨眼,那一瞬间,杨爱棠微微地发怔,好像是在程闯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熟悉的星星。
他突然意识到,程闯和程瞻,在容貌上的确是有些微的相似。
他将筷子放下,擦了擦嘴,缓慢地思索着:这样啊那谢谢小闯。他对程闯笑了一下,你特意从学校过来的?
是啊!程闯满骄傲地说,我还得马上赶回去,所以你快拆开瞧瞧。
说着还激动地搓了搓手。杨爱棠笑着答应:好。便拆开那小盒子,看见一只纸杯蛋糕,意外地睁大眼睛,这真是你做的?
虽然形状有点儿怪异吧但还是散发出一股可爱的香气。纸杯蛋糕要做好可也不容易。
程闯用力地点头。你你下午可以吃,加班也可以吃。你要是喜欢吃,我以后都给你做。
他有点语无伦次,说完又懊恼,想方稜一直在旁边瞅着,会不会早就在心里笑话开了。可是天可怜见,他真的很紧张啊。
杨爱棠笑着又说了一遍:谢谢小闯。
程闯静住,他胸膛里那股胀满的空气,好像被轻轻地、一点点地抽散掉了。他多动症似的肢体动作停了下来。
杨爱棠的笑容很温柔。程闯沉默地端详着。他曾经以为自己所一见钟情的,就是杨爱棠的这个笑容,他曾经以为自己只要能得到这个笑容就可以,然而,当他真的得到了,才发现根本不够。
这并不是他期待的反应。除了这样的笑容,杨爱棠还能不能、会不会,有一些别的更加真挚一些,或者更加动情一些的模样?
程闯低下头,说:你都没有试一试。万一好吃
我马上就试。杨爱棠温和地说着,又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跟你交换。
那是几颗口味不一的彩虹色小软糖,程闯有些惊喜地收下了。杨爱棠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摸了摸肚子,尽管很饱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从蛋糕上撕下一个小小的角。
程闯睁大了眼睛盯着他。
杨爱棠舔了舔那一点蛋糕渣,双眼笑得弯弯,嗯好甜。
是吧!程闯高兴地大声说,我放了两大勺的白砂糖
噗地一声,是方稜没有忍住笑了出来。他很努力地端正自己的表情:程小闯,你下午几点上课来着?
程闯觉得这人真烦,没见他正在追人嘛!但还是不得不回答:一点五十!
马上就一点半了。方稜毫不留情地指出。
程闯吃了一惊,什么!
杨爱棠看了一眼方稜。
程闯只好拽着背包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到桌边对着杨爱棠说:我得回学校了,但是,但是你一定要吃,吃完告诉我你喜不喜欢!
杨爱棠说:好。
程闯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杨爱棠将身子往座椅上一靠,揉了揉鼻梁,叹了口气。
方稜淡淡地说:你瞧瞧这是什么事儿。
方主管啊。杨爱棠却并不谈它,今天周五,晚上你有没有空?
怎么?
杨爱棠始终披挂着的那副笑容终于卸掉,只剩下疲惫和苦恼,我要去个地方,方稜,你得帮帮我。
*
公司食堂里忽然闯进一个风风火火的小少年,一时间连收盘处的阿姨都忍不住往那边多看了几眼。
噢哟,是来送东西的。阿姨跟旁边的大叔交头接耳,粉红色,啧啧。
我儿子要是也有这么孝顺该多好。大叔感叹。
人家是送哥哥的吧,你看他哥哥笑得多甜。阿姨说,兄弟俩感情真好啊。
哐地几声,有人将吃完后的垃圾接二连三地倒入分类桶中,又将餐盘往阿姨面前一推。阿姨回过神来,便看到一张极阴沉的俊脸。
这人个子很高,穿着秋季的磨毛衬衫,袖口卷起,露出有力的小臂,身上散发出冷漠的低气压。他又去洗了洗手,便大步离开了。
那是新来的那个,修电脑的对吧?阿姨小声嘀咕,真了不起哦,给人打工还恁大的脾气。
第32章
程瞻坐在食堂的另一个角落,沉默地看完了杨爱棠收礼物的全过程。
他当然知道杨爱棠很难取悦。可是杨爱棠面对程闯所露出的笑容,也并不虚伪。他当然知道杨爱棠不可能拒绝一个小孩子送上来的蛋糕。可是杨爱棠,又真的明白程闯的意思吗?
程瞻的心底里慢慢涌上恐慌的潮水。他们分手了。他突然无比明确地感受到这一个事实在四壁间不绝的回响。
程闯不同于那个子虚乌有的新室友,他那么鲜活生动、那么斗志昂扬地横插进了杨爱棠的生活,用一种极其莽撞的态度去宣扬自己
这样不对,杨爱棠不会喜欢这样的
程瞻猛醒过来。他真的了解杨爱棠喜欢怎样的吗?如果他了解,他们也不会走到分手那一步了。
他只不过是自以为了解,结果也没有料到杨爱棠会对程闯露出笑容,不是吗?
他第一次给杨爱棠做出一份并不太像样的咖喱时,明明也曾见到过那样的笑容。眼睛里发着光,开心得立刻就要扑上来,不停地夸赞他,好像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会做咖喱的传人。
程瞻不停地深呼吸,快步走进五楼的办公间,猛地关上了门,可那玻璃门却并不受力地在地上划回来半圈。电脑屏幕上Linux的页面尚且一个代码都没有写,他盯着它看了半晌,最终,所有莫名其妙的火气都消散掉了。
他们分手了,是他自己提的。
那样的笑容,在四年间,也已因为他的无能,而缓慢地流散掉了。
程瞻慢慢地、毫无办法地坐了回去。茫然地敲了几下键盘,又退出来,打开日程表。
*
下午三点左右,杨爱棠竟然来敲了敲门。
程瞻一怔,抬眼看他。
啊杨爱棠也是第一次站在程瞻的办公间门口,他没有环顾四周,只是略微匆忙地说:你今天还会见到小闯的吧?我就是想拜托你和他说一声,蛋糕很好吃,谢谢他。
程瞻顿了一下,将身子往后一靠,椅子向后滑了几分,于是两人便好似隔得更远。程瞻的眼眸很深,看不清里面的意味,你吃完了?
什么?啊,你也知道?杨爱棠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一时没忍住但真的有点儿太甜了!还有几块鸡蛋壳儿他皱了皱脸,又慌忙补充:这两句不要告诉他。
程瞻盯着他的表情,许久,复将目光移向电脑,我今天不去接他。
是吗?那谁去?杨爱棠下意识地问。
空气静了一刹那。
杨爱棠咬住了下唇,他蓦然明白过来自己的无礼,一只手撑在了玻璃门把手上,不自觉地将它拧了又拧。
家里有司机。程瞻终于是回答了他,但脸色并不好看。
抱歉。杨爱棠说,你今天要加班是吧?那你忙,我就先
我不加班。不知为何,程瞻又说,晚上要去见朋友。
这无趣的对话像断掉的蜘蛛丝,打个结,接下去,再打个结,再接下去。杨爱棠有些窒闷地扯了扯领带,他开始后悔自己来找程瞻,本来只是去找周总,因为顺路才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来找程瞻?
他今天似乎是有点邪门儿。想到晚上的约,心便多少浮躁起来,好像暗流涌动的海上漂着不安甚至恐惧的泡沫。蛋糕的甜味齁到了嗓子眼儿,他其实没能完全吃掉,但他也没法好好地工作,于是去茶水间泡了一杯咖啡,又给周总交了报告,回去没有坐电梯,反而是从螺旋梯下到五楼,好像这样就可以把时间拖长
然后他看见程瞻办公间的门敞开了一半,就莫名其妙地上前敲了敲。
见朋友啊。杨爱棠默默地思索着。
他其实并不很清楚程瞻的朋友圈子,就好像程瞻过去也不了解他的工作环境一样。
好。他抬起脸,百叶窗后的秋光让他的笑容显出几分虚幻,周五了,你玩开心。
*
杨爱棠的那个笑容一直萦绕在程瞻的脑海,直到他下班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后又去了三里屯,也仍然徘徊不去。
日色已暮,他将车停进了三里屯village的地下车库,走出来便是肃肃的大风往他身上吹刮。周五傍晚正是游乐的好时光,街道上行人如织,有拍照的,有卖艺的,有站着纯聊天儿的,不少网红店前等候的队伍一直排到了马路边,程瞻不得不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如果杨爱棠在,恐怕会眼花缭乱得走不动路吧。说不定,还会要程瞻陪他去排那长长的队,就为了看看这么高人气的店能做出什么神仙玩意儿。
程瞻又想到他在吃馄饨时小狐狸一般眯起的眼眸,那么满足而惬意,绝不是假的。在那一刻,程瞻以为自己与杨爱棠共享了一个秘密,他开了几十公里的车,在喧哗的暴雨中回到家,这一个秘密的余温也仍然令他的心脏温柔地跳跃。
可是很快这余温就散尽了。
三里屯的建筑大都光怪陆离,晚风吹过,高耸的玻璃幕墙上的云彩便浮动起来,一浪一浪地沉入暗紫的夜色中去。程瞻双手插在皮夹克的拉链口袋里,从热闹的大街转入秋风瑟瑟的小路,先找一家餐馆随意吃了晚饭,快八点时,他走入了胡同深处的一家会员制酒吧。
酒吧门口贴着巨幅的海报,今晚,将有一个地下摇滚乐队在这里专场演出。
第33章
哎,程瞻!
吧台前的人将高脚椅一转,向程瞻热情地招手。
透明地砖底下铺设的彩灯已渐次亮起,将酒吧里的景象映照得五光十色。舞台前方的桌椅都坐满了人,程瞻没有多看,三两步地走到离舞台略有距离的吧台,朋友将身边的高脚椅拉开,让他坐下。
好久不见,啧啧。朋友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程瞻,你还是这么帅。
程瞻勾唇一笑,招手先点了两杯酒,刘老板的生意也还是这么红火。
刘先恒一听这称呼就瞪圆了双眼:你叫我什么?
程瞻笑着说:非要我叫你小刘?
刘先恒拍了拍胸脯,叫我小刘就舒坦多了。
刘先恒和程瞻是本科室友,曾经关系还不错,后来程瞻读研,刘先恒出国镀金,回来就成了大老板,不过这随和的性格倒还没变。程瞻将一杯威士忌推给他,买票已经让你破费了,酒水我来请。
这算啥。刘先恒摆摆手,也是人合作商送了我两张,我一看,诶,这不是程瞻喜欢的乐队嘛!就想到了你不过啊,程瞻,你看见他们的赞助没?
程瞻一手举杯,眼睑下敛,好像只是在看着杯中的酒水。
不是冤家不聚头哦。刘先恒和他碰了下杯,这回你肯来,恐怕也不只是为了你偶像吧?
程瞻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径自喝干了这杯酒,认真地说:上回的事,多谢你帮忙。
是我要谢你。刘先恒大咧咧地端着酒杯指点江山,毫不客气,好订单,好项目,还有老同学在中间说项,我怎么可能不答应?姓齐的做事儿总不干净,早晚该搞他,也不全是帮你忙。
就在这时,酒吧的音响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电流声,继而是主持人调试话筒的声音。刘先恒吓了一跳,左右顾望,才发现有一台音响正怼着吧台,只好冲程瞻挠挠头,这票买的,你忍一忍,哈哈哈!
没过多久,表演便开始了。先上了几名暖场的歌手,将现场的气氛逐渐推向高潮,可刘先恒不太尊重人,在嘈杂的环境中,还在兴味盎然地话当年。当老板的人好像都很擅长建立和重塑人际关系,他们这些年多是线上联系,少有见面,他好像有着数不尽的话题要说,还冲着程瞻的耳朵大喊:你大一是不是广播社的来着!
程瞻说:后来就不去了。
刘先恒退远些上下打量着他,我看你嗓子好,也应该去唱歌的。
这一句却又被近旁的音响炸掉,程瞻并没有听见。伴随着主持人激动的声音从音响里一震一震地传出,那四人的摇滚乐队也终于登场。
观众爆发出一阵欢呼。
嗬,第一首就是《Everlasting》这音响,我们要不要换个座儿啊?刘先恒伸手去拍身边人的肩膀,却发现程瞻并没有看向舞台。
他的目光越过了舞池中央的人山人海,望向了靠近门口的一个角落。
*
当乐队的第一首歌旋律响起,杨爱棠有些怔怔地停了下脚步。
他到得晚了,灯光已灭了大半,入场处的侍者在努力扫描着齐永海发给他的二维码。他抬起头,看见那四个仿佛是从海报上走下来的摇滚歌手,唱出了他至为熟悉的旋律。
是五年前的校友聚会上,被众人推搡到舞台中央的程瞻,曾不自在地唱出来的旋律。
音响将鼓点扩大了无数倍,在这密闭而高旷的两层楼间来回撞击,像不断滚动的22个台球。连杨爱棠脚下的地板都在震动,观众们有的已经坐不住,站上桌子跟着乐队又唱又跳。
他在五年前怎么没有发现,原来这是一首如此热闹的歌。
爱棠?爱棠,你到哪儿了?
微型耳机里,传来方稜焦急的声音。
方稜进不了这家酒吧,两人一直通过电话保持联系。杨爱棠低下头咳嗽两声,说了句:有点儿吵。
侍者扫好了码,抱歉地说:我马上领您上去。
楼梯是铁制中空的,脚踩上去便好像踩在所有扑朔迷离的灯光上,还哐当哐当地响。但上了二楼后,便是十来个分隔开的、关着门的包间,侍者们在通道间端着酒水有条不紊地穿梭。
齐总,您的客人到了。侍者推开了其中一间的门,恭敬地鞠躬。
杨爱棠抬头,发现里面并不只有齐永海一人时,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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