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焕知他心中所想,一手将他揽了过来,在额头亲了一下,低笑道:只要今年年末能开了皇陵,明年我们就成亲,说什么也要赶在长越前头。
蓝祈莞尔:我们连儿子都有了,你和他争什么。
儿子是儿子,岂可混为一谈。夜雪焕正色道,将来等他也有了儿子,才能来和锦鳞比。
蓝祈心想幸好楚长越不在,否则听他连儿子都给自己安排好了,还不知要如何恼羞成怒地炸毛。
锦鳞这孩子不错,像你,也像我。夜雪焕抚着他的发顶,半开玩笑地说道,开春送他去太学府,太傅必然喜欢。
蓝祈不以为然道:像我太傅自然喜欢,像你可就未必了。若是也让太傅千字长文送到王府来,我可没脸去接他。
夜雪焕大笑:莫染这种鬼才,太学府百年来也就出了一个,当年连我都没做到过。锦鳞若也有这本事,那也算给我长脸了。
蓝祈无语摇头:有你这么个父王,锦鳞前途堪忧。
锦鳞此时正在暖阁的内厅里,让王府的裁缝量体制衣。只是制衣到底需要时间,尤其开春后还要回丹麓面圣入籍,还要赶制世子的冕服,如今只能先拿了些成衣来,按照他的尺寸现改。
锦鳞有些拘谨,低声道谢。裁缝们哪敢受世子的谢,却也喜欢他的谦礼,一边改衣一边轻声细气地与他聊天:世子的这批冬衣要得急,下一批做春夏衣饰的时候,布料就都是现织的了,绣图纹样也都是为您单独绘制,绝无二家。王爷之前吩咐要多绣些鲤鱼图,过几日等绣娘绘了图案,您再自己挑一挑,若是不喜欢,小的们再改。
锦鳞咋舌,眼前的布料已经是他从未见识过的精细华美,但对于荣亲王府而言,都不过是仓促之间的将就;而从今往后,这样的锦衣玉食就将成为他生活的常态。
他感觉很不真实,更有些战战兢兢,暗下决心要赶紧适应新生活,把这荣亲王世子做出模样来,不能辜负了夜雪焕的期待;岂知他新认的父王对他的期待就是做一个祸世小魔王,继承自己的优良传统,幼时气太傅,长大气朝臣。
几个时辰之后,锦鳞一身华服地站在夜雪焕面前,一张瘦削蜡黄的小脸也被衬出了几分贵气来。夜雪焕甚觉满意,遂把府中的下人和侍卫们都喊了来,简单解释了前因后果,把锦鳞介绍给所有人。
高迁自是喜欢这小世子,满脸慈爱,哪还有当初一巴掌把西北总督打翻在地的架势;程书隽看了看锦鳞那双色泽浅淡的眸子,作死道:王爷,这真的不是您背着蓝少爷养的私生子?
夜雪焕露出了一个他十分熟悉的灿烂笑容,吓得他又自觉扫了三日茅厕。
王府里多了几个人,年节便过得十分热闹。夜雪焕初四便开始应付郡里各级官员的拜谒,又因为年前征了地,少不得要去视察一圈,收买一下民心,没空理会楚长越和白婠婠,由得他二人自己玩乐。
白婠婠一朝远离了定南王的视线,简直肆无忌惮,隔三差五就要夜袭,楚长越房里时常半夜三更鸡飞狗跳。好在她不过一时兴起,初到西北的兴奋劲一过,到底还是输给了寒风冬雪,晚间卧被不出,早晨还要赖床,总算是安分了。
过了年节,天气回暖,风雪消停,白婠婠又来了劲,拉着楚长越去千鸣城里逛晴市,每日里玩得不亦乐乎。夜雪焕节后本该要去关外,如今正好来了两个壮丁,白婠婠又是借口要看亟雷关才来的西北,便把这对小鸳鸯打发去巡关。
林熙泽年后轮班回来,巴巴地盼着蓝祈能跟来巡关,结果盼来了一个嘴更毒性子更恶劣的白婠婠,整日里不是被调戏就是被嘲讽,气得直接回了关外岗哨。夜雪焕听说之后暗爽许久,脸上却不动声色,更没让蓝祈知道,自己在王府陪他躲清闲。
蓝祈实际上并不清闲,王府第一年实行征地新政,商会也才是初建,半点出不得差错;年关正是验收成果的时候,他到底不放心吴家,一应账本都要亲自查验,确保所有的地租和工钱都能发放下去,税收也都如数交归朝廷,不让地方官场再有任何克扣贪腐的可能。
除此之外,他还要盯锦鳞的课业。
锦鳞自有王府请来的先生授课,但每日授课前,蓝祈都会把当日要教的内容过一遍目,再找些解读经注来看,授课时就抱着账本旁听。他在云雀时学的都是速读速记的法子,花不了太多时间;如今再把幼时那些典籍捡起来读,倒也有几分新的体悟。
锦鳞聪慧,听课时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时常有些又刁钻又尖锐的提问,甚至还会涉及到诸多敏感问题,把教书先生问得一身冷汗,答不上来;蓝祈就轻描淡写地替他解答,而且往往都一针见血、针砭时弊,自己手里还在拨算筹验账目,真正的一心二用。教书先生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每日都教得提心吊胆,丝毫不敢怠慢。
蓝祈对锦鳞如此上心,夜雪焕也不好意思落后,亲自盯他的骑射,手把手地带他开弓瞄靶,帮他锻炼上下盘稳健,还让人去沧珠郡寻了一支最上等的白玉箫,请了最有名的乐师来教授乐理。
锦鳞的世子生活极为充实,很快就被养得白白嫩嫩,一双琉璃色的眸子越发剔透明亮,举手投足间甚至真的有了几分皇族的贵气,曾经经历过的阴暗都被封存在了心底,成为了他前进的动力。
所以当莫染带着小米前来,看到夜雪焕居然白捡了这么一个听话懂事还能自理的儿子,顿时就不平衡了。
他去年为了小米入籍一事在丹麓留到了年关,这才凑巧遇上了宫变,往年都是在延北王府,与夜雪薰分开过年,到开春再去丹麓接他回北境。今年亦是如此,两人都早已习惯,但小米见不着他的小爹爹,一整个冬季里都闷闷不乐;年后莫染又要走,他说什么都不乐意,抱着莫染的小腿哇哇大哭,延北王夫妇轮番哄他也没用,非说是两个爹爹都不要他了。
莫染嘴上说烦这小崽子,心里到底还是舍不得;何况儿子这么黏他,他多少也有些暗自得意,半推半就地带着小米一道来了西北,顺便还能骗夜雪焕点压岁钱。
小米毕竟太年幼,大冷天里赶路又太辛苦,中途就染了风寒,一路都病恹恹的,非要莫染抱,还在他肩上擦鼻涕。莫染直嫌弃,但看他冻得通红的小鼻头,听他可怜巴巴地喊爹爹,也实在有些心疼,顾不得自己的衣服,每日都抱在手上喂饭喂药,好声好气地哄着。
就这样辛辛苦苦带了一路,莫小米却在看到锦鳞的一瞬间就叛变了,什么大爹爹小爹爹舅舅舅母全都抛到了脑后,直接扑到他身上,哼哼唧唧地喊哥哥。锦鳞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童,身上硬是挂了一个更小的,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最后只能托住了小米肥嘟嘟的小屁股。
莫染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像夜雪焕平时抱蓝祈的姿势,怎么听怎么觉得小米那张口闭口的小鱼哥哥像夜雪薰平时喊自己的口吻,两个小屁孩一个赛一个的不学好,气得直翻白眼。
夜雪焕倒不以为意,让蓝祈把两个孩子带去暖阁,自己则与莫染去了书房。
三张图一把钥匙,当初蓝祈所提的条件都已经齐了。
莫染小心翼翼地抚着那两张陈旧泛黄的羊皮纸,一张是交错复杂的皇陵结构图,另一张是更为复杂的陵门阵图,说实话他都看不太懂,但他清楚,这些是夜雪薰的希望,是他后半辈子得以安生的依凭。
你说广寒玉当真在皇陵里么?
事到临头,莫染反倒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各种担忧顾虑涌上心头,生怕这唯一的希望也落了空。
这我如何知道。夜雪焕才懒得安抚他,更不想给他这种无端的保证,但即便没有,你也要负责暖闻一辈子,跑不脱的,不用多想了。反正父皇已经归了天了,你想娶暖闻也没人拦你。
莫染嘿了一声:真没见过你这么当儿子的。
话虽如此,语气里也没听出对先帝有多少敬意。
夜雪焕嗤笑道:我兄弟五人,你见他拿谁当儿子看待了?他亏欠我们多少,说他两句又如何?
莫染耸了耸肩,他们兄弟对先帝的态度一贯如此,如今甚至都不掩饰了。夜雪渊给他定谥号衡,面上是说他持重衡均,其实还不是嘲讽他庸碌无为。
皇陵事关重大,另外还有西南的战后处置问题,我开春便回丹麓。夜雪焕也不想多提先帝,漫不经心地将图纸收入铜制的卷轴筒内,交到莫染手上,图纸你收,钥匙我收,你也回去把准备都做一做,开了春丹麓会合。
他并未告诉莫染另一把钥匙的事,那是他与蓝祈需要去解决的问题,没必要牵扯旁人。楚后费尽心机、不惜布局十余年也要得到的东西,只怕当真会关乎天下,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莫染抱着图纸,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有什么准备可做?
夜雪焕讳莫如深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莫染莫名其妙,只当他又在故弄玄虚,根本没往心里去,与他又商讨了些小细节,高迁便来回报说午膳齐备,让他们去用膳。
两人去了暖阁,就见锦鳞和小米在院子里,就着未消的残雪堆雪人玩,程书隽和莫雁归在一旁陪着。
小米眼睛红红的,脸上还委委屈屈的,一看就是哭过;蓝祈也不来管,自己躲在室内避寒。莫染还道是锦鳞欺负了自家儿子,正要发怒,莫雁归赶紧来解释了前因后果,说是两人刚堆起了个大雪人,就被飞奔而来的少主踢垮了脑袋,小米当场坐地大哭,还是锦鳞哄着他重新堆了一个。
程书隽添油加醋,把自家世子夸得天花乱坠,说他对莫小世孙如何耐心如何温柔,顺便再不着痕迹地指出那是自家王爷和蓝少爷教导有方,各种马屁信手拈来。夜雪焕还一脸受用,连连点头,很是无耻。
莫染心情复杂,虽说锦鳞是大了几岁,但即便是再长几年,他也不指望自家这小哭包能长成锦鳞这般镇定沉稳的模样。同样是过继来的儿子,锦鳞或许能长成第二个夜雪焕,但小米已经越来越有往南宫秀人那个方向发展的趋势了。
诚然他并没觉得有何不妥,也很愿意给小米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但他与夜雪焕多年孽友,比身家、比本事,甚至是比媳妇都自认不输,偏偏自家儿子不争气,也实在是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
那小叛徒还乖乖仰起脸,让锦鳞拿帕子给他擦鼻涕,完全不想着糟蹋他的衣服,这么小就把胳膊肘拐到外面去了,将来怕是也不能指望他给自己养老了。
莫小米叛变得非常彻底,一个劲儿地黏着锦鳞不放,吃饭要他喂,喝药要他吹,锦鳞听课时就在他旁边坐着,乖乖巧巧不吵不闹,哪有半点在家里时的小魔王样,晚上甚至还吵着要和锦鳞睡;莫染没辙,好在锦鳞房里也多的是人伺候,倒不担心会照顾不周。
他怕这小崽子半夜闹腾,还偷偷去看了一回,两个孩子缩在一床被褥里,脑袋靠着脑袋,睡得正香;上午惹哭小米的罪魁祸首就窝在床边压被角,整个画面说不出的安详恬静。
锦鳞身上多少还有些云雀的阴影,平日里待人难免有些疏离,偏偏对着小米却毫无脾气,温声细语,有求必应。这大概也是因为小米太过娇憨可爱,所以也格外真挚坦诚,不似他周围的大人那般心思繁重,才能让他短短一日之内就卸下心防。
莫染原觉得这是件好事,自家儿子用纯稚善良的笑容治愈了夜雪焕家儿子的心理阴影,好歹也算扳回了一局;然而夜雪焕却非要曲解这段单纯美好的青梅竹马,还故意膈应莫染:你看,睡都睡过了,不若我备份彩礼送去你府上,你我就亲上加亲
谁要和你亲上加亲!莫染呸了一声,老子就没和你亲过!
他说时无意,但说完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两人双双沉默,视线在彼此唇上扫了一下,都不由得一阵恶寒,然后心照不宣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这还不是最气人的,等到楚长越从亟雷关回来,莫染看到白婠婠跟在他身边,整个人都险些爆炸。
楚长越带着白婠婠去巡关,与边蛮遭遇了一回,但规模不大,并未造成太多死伤。边蛮的作战方式不比荒民,个个都野蛮粗暴,着实让白婠婠长了回见识;想到楚长越一直以来都是在这种环境下、和这种敌人拼生死,就觉得心疼极了,也不再和他胡闹,千依百顺得像只乖巧的小绵羊。
莫染看到自家表妹这没出息的小媳妇样,简直痛心疾首,指着楚长越大骂:好你个楚长越,你我自幼相识,同窗七年,情同手足,你居然连我妹妹都下得去手?!
然而即便没有楚长越,白婠婠的胳膊肘也拐不到莫染头上,当即义正辞严地反驳:表哥与三哥哥也自幼相识,同窗七年,情同手足,你连他弟弟都下得去手?
莫染一噎:那是他弟弟先对我下的手!
那也是我先对长越下的手。白婠婠十分自豪地昂起下巴,你看,我还比你厉害呢。
莫染气得胃疼肝颤,夜雪焕还在一边火上浇油地劝架:长越做你妹夫不是挺好,你我又可以亲上加亲
老子一点都不想和你亲!
嘴上骂得凶,实际上却也并不是真的反对,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这造孽表妹赶紧有人收了也算好事,但对于楚长越的决定却不置可否。
夜雪焕所说的准备,是要让北府替楚长越造势;看似是声援未来的外甥女婿,实际上却是要为西南立府一事做铺垫。
在此事上,夜雪焕可以说是利用了白婠婠与楚长越的关系,又利用了南北两府之间的姻亲关系。诚然他没有损着任何人,对两府的立场也没有任何影响,但莫染就是看不惯这种情利互惠的做派。当初年少气盛时,夜雪薰为了躲避皇权争端而刻意接近他,尽管后来逐渐两情相悦,他也花了很长时间、在见识了诸多炎凉之后才终于过了这个坎,学会了如何在皇权的夹缝之中彼此妥协。
他与夜雪薰在极力往争端之外避离,夜雪焕却始终处于争端中心,一手掌控着风雨;楚长越自幼与他相伴,再是性子沉稳,多少还是学了些他的作风,事事不愿落于被动,宁可把自己当一张牌打出去,也要抢在楚悦之再有动静之前彻底镇住楚家。
原本是单纯的国事,北府支持西南立郡建府也在情理之中;可当中扯了一个白婠婠,莫染就难免别扭起来。他与白婠婠很少见面,但常有信件往来,兄妹关系融洽,白婠婠这小魔女的做派也多少是受了点莫染的影响。而如今白婠婠也终于要脱离父母庇护,追寻自己所向往的未来,却偏偏选了这么一条崎岖漫长的道路。
要将打下的他国领土彻底划入本国疆域,绝非是立个郡这么简单的事。昔年宸帝平定东洋南洋,把整片海域打得屁滚尿流,最后也只是建立了从属关系,不曾强制纳入版图;除了海域太广难以管辖之外,如何让外民归心才是最大的难题。战败国难有归属感,本国国民更是排外,这种矛盾隔阂可能历经几代都无法消除。
莫染自小在雪鹄关与关外胡族打交道,胡族不似边蛮和荒民,与重央并非一直都势不两立,前几朝时都有友好条约;但也正因如此,莫染才比夜雪焕他们更清楚那种貌合神离的强行和睦有多恶心。彼此阴阳怪气,想打都不能痛痛快快地打,还要找好义正辞严的理由、挑好天时地利的时机。
而从今往后,楚长越和白婠婠可能需要应付一辈子的,就是原西南国民与重央人之间的这种恶心的彼此排斥,吃力又不讨好。
莫染越想越不是滋味,忿忿地踹了楚长越一脚,骂道:妈的,便宜你小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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