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染幸灾乐祸道:想不到小蓝公子也有失手的时候。重央大内不好闯吧?
夜雪焕睨了他一眼,一手将斗篷上的兜帽扣在蓝祈脑袋上,另一手单手托住他的腿根抱了起来,乖。我抱你一会儿,好好歇着。
莫染顿时就怄得不想说话了。
他这人也是贱,方才见蓝祈有险情,分明也出手相助;可一旦危机解除,又忍不住要回过头去嘲笑一番。但他一般也就会对着夜雪焕这种儿时孽友犯贱,不知不觉间,竟也不把蓝祈当外人了。
蓝祈本还有些忸怩,毕竟两千多双眼睛看着,何况也不合时宜;但他此时确实又冷又累,肺腑中满是寒气,隐隐还有些头疼,也不怎么想动弹,索性伸手勾了夜雪焕的脖子,伏在他肩上,闭目养神。
姚潜看得嘴角直抽,这当真是宠得无法无天了;可想起这才不过刚刚及冠、面容清淡的少年竟能在皇城禁地之中自由出入,被内宫暗卫从后宫追杀到前殿,连点擦伤都没有,又觉得他的确有受宠的本钱。再看玄蜂那边,根本对这一幕习以为常、视若无睹,不由得暗自苦笑。
楚长越也早已麻木,完全不想发表什么评论,只问道:魏俨没去东宫,那现在要如何?
夜雪焕唇角勾起,他现在真恨不得再一脚把陈悭这老太监踹醒过来,让他也来好好品一品这意料之外的状况。羽林军没去压住东宫,反而压到了御书房门口,如此夜雪极拿捏不住东宫,金吾卫也不敢妄动,只能两相僵持。
虽不知夜雪权是怎么截下魏俨的,但这一手轻飘飘的四两拨千斤简直可谓凶残,一刀一个,把夜雪极和刘霆的咽喉都切了开来,本就扑朔的局势也彻底乱成了一团,正是浑水摸鱼的大好时机。
姚潜道:既是御书房告急,自然该驰援勤王!
楚长越暗暗撇了撇嘴,姚潜还是太天真、太热血、太不了解夜雪焕了。
果然就听夜雪焕慢悠悠地说道:羽林军两千余人都僵持不下,再多人也无甚意义。你分一半虎骑营给莫染,先去后宫稳定情况,确保皇后安全。
又转头对楚长越道:你也去。把楚棠楹给我看好,别让她趁乱动什么心思。
后一句声音很轻,几乎就是一句耳语。
楚棠楹就是小楚妃,虽然她一直表现得温婉不争,夜雪焕却防她防得极紧,不给她任何与楚家里应外合的机会。
莫染早已心焦难忍,迅速点了一千虎骑营将士,与楚长越一道去了后宫。
你带着剩下的虎骑营夜雪焕看着姚潜,压低了声音笑道,随我去东宫。
姚潜一愣,他完全是一门心思要来勤王,根本想不到有什么必要去东宫;但此时听夜雪焕一提,再看他脸上那意味深长的微笑,立时就又想起了他那些狼子野心的传闻,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
刘霆谋逆,太子本就要遭受牵连,夜雪焕此时去要踩上一脚,目的简直太明显了。
他自觉摸到了夜雪焕的某些心思,手心里满是冷汗,可心里却无法克制地激动起来,兴奋得一层层起鸡皮疙瘩。
这才该是那个耀眼夺目的三皇子,是他们这些年轻将士心目中最有资格的皇位继承者。
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这位三皇子终是要厚积薄发了;而他姚潜何其有幸,即将亲眼见证他真正的崛起。
即便他在西北时未能上过战场,但今夜过后,他同样可以站在这个人的身侧,为姚家争得无上荣光,也为他自己正名洗耻,再也不用忍受军中那些不怀好意的指指点点。
他单膝跪地,高声道:末将愿誓死追随殿下!
剩下的一千虎骑营将士也跟着高呼:誓死追随!
慷慨激昂的口吻把夜雪焕都震得怔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他定是想多了,暗觉好笑,却也不点破,将蓝祈往身上抱了抱,又让几个玄蜂侍卫将陈悭扛了,往东宫而去。
比起御书房外的剑拔弩张,东宫之内可谓一片萧索沉寂。 东宫禁军东宸卫全被赶到了宫墙之外,统领杨连宇垂头丧气地立在一边,见有人来援,先是一喜;可一看是夜雪焕,脸色顿时就复杂起来。
夜雪焕倒也没一直抱着蓝祈,等他缓过气便放了下来。此时手提银枪,虽说步调缓慢,兵戈之气却极重,走在纷落的雪片之中,尤显得气势逼人。
杨连宇正当盛年,三十出头,生得极为高大,比夜雪焕还高了半个头,可在他面前却似乎生生矮了一截,不甘不愿地行了一礼,连视线都不曾对上。
夜雪焕轻笑:原来你竟不是刘霆的人。
杨连宇闻言,眼中厉色一闪,神情也不知是怒是恼、是羞是愧,咬牙道:末将不才,受命领东宸卫,未能为太子分忧,已是失职,绝不可能再与逆贼为伍!
夜雪焕听他说得斩钉截铁,也便收敛了笑意,问道:里头情况如何?
杨连宇沉默不语,显然并不信任他。夜雪焕见他如此忠心护主,反而有些意外,也不与他矫情,直接说道:你主子如今能指望的就只有我了,你若不信,我就不勉强了。
说着就真的后退了两步。
杨连宇倒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何况他也确实没有别人可以指望了,只得如实回报:刘霆挟持了刘妃和太子妃,要求东宸卫退出东宫。太子不敢妄动,只得遵从,如今正在僵持,不知刘霆在等什么。
他在等金吾卫弑君。夜雪焕嗤笑,但他怕是等不到了。
杨连宇脊背生寒,不敢接话;夜雪焕又问:刘霆有多少人?
不足百人,多是箭兵。杨连宇恨恨答道,末将不察,让奸人混入了东宸卫中,这才酿成大祸。
夜雪焕知他心中懊丧,却懒得听他忏悔,再问:刘妃的病是怎么回事?
杨连宇答:风寒,并非时疫,都是刘霆编造的。如今东宫之内尚有四名太医被困,还有
他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隐约都有了些磨牙声,还有一条颐国的狗。
夜雪焕凤目微眯,刘霆人在东宫再正常不过,刘妃被挟持也在意料之内,但他实在想不通谢子芳为何也会跟进宫里来。但凡此人还能有一点点理智,就该清楚刘霆绝不会分半杯羹给他,何况胜算最多不过也就是五五开,他就算是拿着半个睛部和刘霆提条件,也该提些诸如送他出城一类的保命之策,为何反而还是不记教训,非要往重央的皇权纠纷中挤?当真是想功名想疯了不成?
而玉恬居然也会被刘霆所制,是在假意示弱、伺机而动,还是真的有什么软肋被捏住了?
夜雪渊甘愿听命,是为了母妃还是发妻?
这些想法在他脑中飞速地转了一圈,手上却未曾迟疑,一面让虎骑营将整个东宫围住,一面让玄蜂准备破门。
姚潜带人分散在东宫周围,守住所有出入口;童玄指了几名最为身强力壮的玄蜂侍卫,装备上了重盾,结成阵型,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冲门强破。后方则是围成扇形的箭兵,都已满弦,森冷的箭镞瞄准了门内,黑压压一片。
按照杨连宇的说法,刘霆手上的也是箭兵,此时只怕也已在门后蓄势待发。一旦破门,立刻就要有一波箭雨往来。
夜雪焕将蓝祈护在身后,自己贴在门侧,手中长弓斜持;童玄在另一侧,长剑倒提,那副一向正直拘谨的面庞上竟也出现了浓烈的杀意。
杨连宇心中大急,他在东宫外踟躇良久,就是因为投鼠忌器,但夜雪焕显然没有他这般顾虑良多,大刀阔斧地就要破门。在他眼中,夜雪焕的首要目的是擒逆贼而非救太子,所以根本也不考虑会不会牵累太子。若是太子在这场逆乱之中有什么好歹,那都是刘霆的错,和他夜雪焕没关系。
又或者,他只需要稍动手脚,这天下便是刘霆送到他手上的了。
夜雪焕见杨连宇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心中也不禁烦了。这狼子野心的名头的确是他自己的手笔,但如此逆乱当前,所有人竟都觉得他是要趁乱干掉太子,也实在有些伤自尊。
杨将军若有良策,不妨说出来商议,只是最好快点。他语调生冷,凤目中无喜无怒,我能等,皇兄可未必。
杨连宇悻悻地转过头去,一句话也不敢说。
夜雪焕哼了一声,再不多言,双指并拢,无声地点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第66章 凡众(上)
东宫内外,一墙之隔,两边人马都寂然无声,只有咚咚的撞门声,一下重过一下,敲得人心脏都在跟着震颤。
内侧的门栓吱吱呀呀地垂死挣扎,再也承受不住重盾的撞击,轰然大开,霎时间箭矢纷飞,利器入肉的嗤嚓声,兵甲落地的闷响声,哀嚎、怒吼、嘶叫,诸多声响混杂在一起,才不过是第一波交锋,已然惨烈非常。
门外因为有重盾顶在前方,几乎未有伤亡;而门内则哀鸿遍野,血腥气顺着夜风缓缓飘散。
夜雪焕听着门内的动静,微觉有异,贴着墙向内瞥了一眼,就见前院地面上血流成河,十来具尸体上钉满了箭矢,甚至都倒不下去,或跪或坐地歪斜着,看服侍都是东宫里侍候的太监宫女,脸上残留着死前最后的痛苦和恐惧,表情狰狞扭曲,恐怖非常。
竟是拿了这些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的太监宫女来做挡箭牌。
夜雪焕神情骤冷,凤目一扫,便瞥见了在旁指挥的一名东宸卫副将。他记得此人曾经年少成名,似乎还是武举人出身,只可惜家境微寒,心气又高,在军中得罪了不少人,仕途不顺,郁郁不得志,一把年纪了也不过还是个副将,无怪要在刘霆身上找出路,还想得出如此阴损的挡箭的法子。
他手中长弓弦满,一箭正中那副将的头颅,从眼窝射入,再从后脑穿出,即便是在混乱嘈杂之中,那噗地一声也似乎显得格外刺耳,听得人脊背发凉。
这一箭太快太猛,角度又太刁钻,那名副将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甚至连疼痛都未曾感受到,就已经断了气,仰天倒在了地上。
第二轮齐射的指令尚未发出,叛军中出现了一瞬间的犹豫;童玄本欲趁机杀进去,却见东宫正殿的大门豁然洞开,夜雪渊站在门前,满脸阴郁狂躁,厉声怒喝:都给我住手!谁让你们
话未说完,目光就落在了那副将的尸首上,看到了他眼窝中钉着的那支犹自颤动、三白一红的尾羽,瞳孔微微一缩。
太子殿下!
双方停止了攻击,那点叛军自然阻不住一涌而入的东宸卫。杨连宇急欲上前,被夜雪渊不耐地斥了一声站住,只得尴尬停步。
夜雪焕收了弓箭,淡淡道:皇兄无事就好。
夜雪渊薄唇紧抿,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夜雪焕救他的目的,刘霆要他做个牵线木偶,所以才拿住刘妃,要他乖乖就范;而夜雪焕却要断他手脚,要他无所依凭,所以根本不会在乎刘霆手上的人质的死活。
好不容易盼来了援军,可他却似乎只有更加绝望。
夜雪焕道:皇兄既无事,不若先跟杨将军去安全之处退避,让我来擒拿刘逆。
夜雪渊冷冷地看着他,脚下一步未动。
夜雪焕明知他受制于人,还是十分诚恳地劝道:皇兄,大局为重。
夜雪渊嗤笑一声,瞥了他身后的蓝祈一眼,讥讽道:你最没资格说这句话。
夜雪焕摇了摇头,他这话其实是要故意说给刘霆听,可惜夜雪渊不曾领会。当即也不再多言,迈步往正殿走去。童玄领着玄蜂侍卫围在他身侧,杨连宇指挥东宸卫将叛军悉数拿下,亲自斩了几个领头的队长。姚潜布置好外围后也进了前院,与杨连宇对视一眼,默契地留在了原地。
虽然各为其主,但这皇权纠葛,他们都不敢参与。
眼见着夜雪焕当真毫无顾忌地逼近过来,夜雪渊不禁有些慌,堵在门前,不让他入内。夜雪焕也不敢逼得太急,在门前站定。
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一道脚踝高的门槛,却仿佛是隔着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一般。
刘霆的声音自殿内传来:泉幽,三殿下殷勤来援,你拦着他作甚?
夜雪渊眼中满是愤怒屈辱之色,最终也只能不甘地咬了咬牙,侧身让夜雪焕入内。
殿内情形十分诡异,主位上坐着刘霆和谢子芳,两人居然在悠闲地下棋对弈,数十名叛军侍卫护在两人身周。刘霆身后是脸色铁青的玉恬,而谢子芳身后则跟着两名苍白单薄的少年,目视地面,神情淡漠,仿佛与整个世界都毫无关联。
四名老太医背靠背地被绑在沉重的紫铜熏炉上,每人脖子上都架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个个都用求救的眼神看向夜雪焕。
熏炉旁摆着一方小软榻,一名宫装妇人半躺在榻上,以帕子掩着口鼻,不住咳嗽。光看眉眼便知她面容姣好,只是满脸病容,披头散发,委顿不堪;可一见了夜雪焕,眼中都放出了异样的光彩,容采容采!
她伸手一指刘霆,尖声道:你你快帮帮泉幽杀了这老贼,杀了他!
许是因为太过激动,竟从榻上滚落下来,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榻边站着几名叛变的侍卫,立时拔刀指在她颈间;夜雪渊默不作声,上前挥开刀刃,将她扶回榻上躺好,轻轻给她拍背止咳。侍卫倒也并不阻拦,只冷冷地看着。
泉幽妇人紧握着他的手,哽咽着说道,母妃对不住你啊
她自然便是刘妃,夜雪渊的生母,刘霆的亲生女儿。她本该是刘霆在宫内的第一道保障,此时却指着她亲父的鼻子大骂老贼。
只字不提什么家国大义,只是为了护着她的儿子。
世间的女子多半如此,在父亲和儿子之间,大抵都会选择后者。
夜雪渊叹了口气,低声道:别说了。
刘妃垂下眼帘,伏在夜雪渊肩头,啜泣不止。
这边凄凄切切、愁云惨淡,刘霆却依旧面色平静,从容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淡声道:你离泉幽远一些, 莫要过了病气给他。
话音刚落,几名侍卫就一拥而上,直接把夜雪渊推到一边,再将刘妃围了起来,不让他靠近。
堂堂太子,被人如此粗鲁地推来搡去,夜雪渊额上都隐隐有青筋跳动;可看着刘妃脖子里的刀刃,也只得生生忍住。
我没有时疫!
刘妃又激动地大叫起来,她的嗓音本就尖细,此时因为风寒而嘶哑不堪,又偏偏要扯着嗓子高喊,实在犹如破锣一般刺耳难听。
夜雪焕不由得蹙了蹙眉头,刘妃见他面色不悦,以为他误会自己真的有时疫,忙放软了声音,急急解释道:容采,我当真不是时疫,是这老贼串通我宫中太监,夜半开窗,致我风寒,再威逼太医说我是时疫,就是为了拿捏泉幽!
她手里绞着帕子,把一块上等的丝绢都揉得皱巴巴的,哀哀地求道:容采,我知道从前对你多有得罪,可、可泉幽毕竟是你皇兄,你们是亲兄弟我求你,你帮帮他,帮帮他啊
我们再不与你争了,你想要储位就拿去吧只求你帮帮他除了你,没人能帮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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