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便来了一位中年教习,却是武将打扮,见了夜雪焕也并无谦卑之色,笑着寒暄道:三殿下今日这般好兴致?
此人姓张,曾经是个北境的白翎将军,与夜雪焕是旧识,后来因伤退役,就被太傅大人迎进了太学府。会在沐日里见到他,夜雪焕心里多少有数,欣然道:许久不见太傅大人,想来和他老人家问个安好。
张教习瞥了一眼他身后的蓝祈,也多少摸得到他的某些心思,只不过久在军中,对男欢之情不甚抵触,微笑道:太傅大人暂时还不空。
夜雪焕了然:又在给思省开小灶?
张教习笑答:五殿下聪颖早慧,文武皆通,太傅大人喜欢得紧,沐日也不放人回去,还常说若其他几位殿下当年能有五殿下一半乖巧,他老人家定能少折几年寿。
夜雪焕大笑道:太傅大人这完全是迁怒,他折掉的寿都该找莫染负责。
两人齐齐笑了一回,夜雪焕便道:想来你也是被太傅抓着给思省开小灶,今日休沐,你不必管我。
张教习自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拱了拱手便自行离去。
太学府分前后两院,后院是学生和教习的居所,前院则作授课和演武之用。除节庆之外,太学府逢十才休沐,而平日里无论教习还是学生都不允许出门。教习倒还好说,那群年幼的贵族子弟哪里憋得住,逢沐就全都跑出去放风撒野,而教习就算留在府内,也多在后院休憩,前院里寂静无声,只有成排的梧桐木和满地的落叶,间或有几个打扫的下人,见有人来便周全地行礼,然后远远避开。
夜雪焕在太学府里待了七年,自然轻车熟路,带着蓝祈绕过演武场,来到一片小花园内。
说是花园,其实并无太多花卉,毕竟太学府里都是些破坏力极强的混世魔王,不仅不懂欣赏,说不定还要摧花败叶,所以栽的都是生命力旺盛的杜鹃。花园中央是一棵足足四五人合围的古银杏树,树冠遮天蔽日,几乎能将整个小花园都遮蔽在其阴影之下,若是在夏季,必定是个极好的荫凉避暑之所。如今不是花期,看不到红艳的杜鹃花,但深绿色的叶片与一地金黄的银杏交相掩映,倒也别有意趣。
蓝祈乖乖地被牵在手里,心里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无论嘴上说得多么豁达潇洒,面对这段因为父亲的罪孽而错过的人生,也不可能不觉得惋惜。他甚至不太能理解夜雪焕为何要带他来太学府,听着他偶尔回忆起当年与莫染一道兴风作浪的光辉事迹,也不过心不在焉地应上一声。
夜雪焕知他心中所想,却并不多言,拉着他在银杏树下站定,望着头顶交错丛生的枝桠,轻笑道:当年我和莫染欺负秀人,哄他来爬树,然后把他丢在树枝上下不来,那小子就会哇哇大哭。
他抱住蓝祈的后腰,在他耳边暧昧地吐息:你说,若是你当年来了太学府,我也把你丢到树上你当如何?
蓝祈愣了愣,抬头迎上了那双锋锐明亮的凤目,一贯的戏谑里却流露着些不易察觉的遗憾和缅怀。
那一桩惊天动地的投毒案,又何止是让蓝祈错过了一段本该光辉的人生。如果一切都没有偏离正轨,这里才应该是他们的初遇之地,而不是在那样一个寒冷而杀机毕露的雪夜,在彼此都经历了无数艰辛之后,用那样充满防备和算计的方式相遇。
而最让夜雪焕无法释怀的是,他所认为的初遇却并非是真的初遇,在蓝祈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却是无知无觉的状态。他无法想象当年楚后给蓝祈种下契蛊时,这小东西是用怎样的心情看待自己熟睡而无所觉的契主;而在多年以后,又是用怎样的心情站在他的面前,拖着一身的伤痛和疲惫,用骄傲而脆弱的姿态,冷漠地说想要寻求他的庇护,陌生得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初识一般。
先后两次擦肩而过,便是整整十四年无法追溯和弥补的时光。
蓝祈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反身抱住银杏树干,腰腹发力,几个起落就灵巧地爬上了一根足有三人高的粗壮树枝,稳稳地站在其上。夜雪焕仰头,叶隙间落下的斑驳阳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看不清蓝祈逆着光的昏暗身影。
我告诉你我会如何。
蓝祈轻声说着,一只脚向外探出,霎时就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决然地从树枝上坠了下来。
夜雪焕心头猛地一突,本能一般伸臂去接,急速的下落让那原本轻盈的身躯也变得来势汹汹,压得他双膝一沉,踉跄着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惊魂未定地将人抱紧,刚要开口斥责,就听蓝祈说道:我会像这样跳下来。
想来你当年也没有如今这般强健的体魄,若是接着我,少不得要被我压到断胳膊断腿。可你若是不接摔死了算你运气好,若是摔个半死,成了残废、痴傻,你就要负责我的后半辈子。
你说,你是接,还是不接?
夜雪焕半晌才反应过来,伸手在他臀尖轻拍一下,笑骂:你也不过仗着我良心未泯,才这般有恃无恐。若我当真心狠手辣,摔死摔残了也不负责,搬出皇子的身份压你,你又能奈我何?
蓝祈撇嘴道:你若真有那般心狠手辣,何至于无聊到用这种法子欺负人。
夜雪焕彻底无言,又感觉蓝祈的胳膊缠了上来,唇瓣贴着耳畔,低低说道:只要接过一次,你就知道我真的敢跳,知道我比你狠,就不敢再欺负我了。
夜雪焕摇头叹道:若是当年真让你来了太学府,只怕这全府的小恶霸们都要给你跪下。
他抱着蓝祈坐在树下,把人放在自己腿上,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凑上去亲了一口,笑道:若真让你做了太傅大人的学生,只怕日后就要是重央立朝以来最可怕的太傅了。
蓝祈抿了抿唇,也叹道:若当真如此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本就是不可能成立的假设,他也不是什么伤春悲秋之人,没有那么好的想象力去描绘一段早已错过的人生。蓝祈已经记不起自己当初是否也有过所谓的梦想,曾经对自己的人生有过怎样的期待;这些想法根本还没来得及在他脑海中形成,他的人生就已经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轨迹。
然而就算当年齐晟光抵挡住了诱惑,他顺利来了太学府,自此入朝为官,甚至继承太傅的衣钵,可那是否就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恍然想起当年离开重央之前,也曾经壮着胆子问过楚后,她究竟想要什么。楚后难得地笑了笑,答道:没有人会真正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他一度对这句话感到疑惑,但后来却慢慢明白了。
他的人生还未曾真正开始,就被束缚在了一个沉重的使命里;就如同楚后,大好年华之时嫁入皇家,从此眼中只剩下算计和权谋。没有体验过就不会清楚自己究竟想不想要,然而人生只有一次,只能体验一种可能性,无从选择和比较,当然也就无法真正弄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楚后的心计曾经让整个朝野都甘拜下风,到如今都余威犹存,一生灿若昙花,短暂而浓墨重彩;然而若是可以选择,她又愿不愿意只做一个深闺中的大小姐,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就连蓝祈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果真的可以选择,如果真的能重来一次,自己是想要一路顺风顺水的仕途,还是想要像现在这样,在皇权争斗的漩涡之中,毫无保留地与人相依相伴、相知相许?
乖。是我不好。似是看出他心中的挣扎,夜雪焕把他按进怀里,在额头轻轻一吻,不该提这些无趣之事。
声音带着些沙哑,这种嗓音只会在两种情况下出现,一是临近高潮,二是情绪低落。分明是两种极端相悖的情况,却同样能让他变得无比性感迷人。蓝祈最受不了他这样的嗓音,无论是在哪种情况之下,都只能软绵绵地偎在他怀里,任由他咬上自己的唇瓣,连呼吸都要染上他的气息。
蓝祈忽然有些懊恼,齐家就算不没落,也绝不是他想要的家;这世上除了夜雪焕,再无人能给他如此强烈的归宿感,可笑他居然还会犹豫,会把功名这种东西拿来与夜雪焕比孰轻孰重。
他闭上眼,回应着缠绵的亲吻,唇角勾起了浅浅的弧度。
这个怀抱里,就是他的全世界。
我并不遗憾。
亲吻的间隙里,夜雪焕听到他轻缓而坚定的声音;简短的四个字,却像是直接楔进了心里,甜到发苦,又烫到发疼。
夜雪焕今日来太学府,当然不是为了缅怀过去;就算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无论倒回哪一个节点,他都无能为力。他无法阻止齐晟光利欲熏心,无法阻止楚后送走蓝祈,甚至就算是回到鸾阳的那个雪夜里,他也无法分担蓝祈膝上的伤痛。
他再贪心,再强势,再要风得雨,可以霸占蓝祈从今往后的一辈子,也无从介入他的过去。
当他还在太学府里逍遥度日时,蓝祈却在经历着人生里最大的一场风暴。就连这种认知都让他感到自责负疚,哪怕根本不是他的错。事到如今,再谈补偿已经毫无意义,但他们还有很长、很远的将来。
他还想给得更多,永远也给不完。
乖宝贝。
话一出口,两人都有点愣;夜雪焕以往听莫染这样喊过夜雪薰,还毫不留情地嘲笑过,没想到轮到自己身上时,居然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喊出口了。
明明多亲密的事都已经做遍了,却突然因为一个称呼而莫名羞赧起来。夜雪焕假咳一声以掩尴尬,眼角余光瞥见远处走来的人影,赶忙拉着蓝祈站起身,拂去衣上的落叶和草屑,负手而立,一脸的道貌岸然。
等到来人走近,夜雪焕微微揖首,规规矩矩、礼节周全地喊道:太傅大人。
当朝太傅姓殷,名讳简知,已经年逾七旬,须发全白,却依然精神矍铄,声若洪钟,脚步如风。
按重央朝制,太傅位居一品,为帝师,皇帝见了亦要行礼,但不可涉朝政。殷简知已经是两朝太傅,手上教过的皇族、贵族子弟数不胜数,除了莫染这样的顽钉,几乎没有他管不住的;最重要是不畏强权,就连夜雪焕这当年的皇后嫡子都被他亲自拿戒尺抽过手心,可以说这天下间就没有他不敢打的人了。然而令人欣慰的是,虽然大多数贵族子弟都曾经被太傅大人疾言厉色地训斥过,背地里都恨得牙痒痒,可真的等到长大成人,却都无一例外地对他尊敬有加,可见太傅大人在育人一道上的成功,同时也说明了重央朝对贵族子弟行为规范的重视。
也正是因此,当殷简知远远看到夜雪焕光天化日抱着个人卿卿我我时,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
他能把这么多贵族子弟都教出模样来,自然也不是个迂腐不化、眼界狭隘之人,不会像那位老御史一样,说什么颠倒阴阳;但在堂堂太学府里搂搂抱抱,实在有辱圣贤。尤其刚刚给乖巧懂事的五皇子授课出来,再看到夜雪焕假作正经,回想起他这批人当初的种种劣迹,两相对比,顿觉他面目可憎、朽木难雕。
被无数朝臣畏若虎狼的三皇子,在老太傅眼中,依旧还是当年那个桀骜不驯、屡教不改的顽童。
所以老太傅见了夜雪焕也无甚表示,不冷不热地说道:难为三殿下还记得我这老头子。
真要论起来,夜雪焕倒也有多年未曾见过殷简知了。原本每年在丹麓逗留的时间就不长,年关时分就更是忙碌,哪还想得起要去拜会老太傅。
他自知理亏,并不辩驳,将蓝祈推到近前,轻声说道:容采今日是带我家蓝儿来拜会太傅的。
蓝祈猜到了几分他的用意,也低头行礼。
殷简知眉头扬起,本能地有些抵触,但以夜雪焕如今的性情,断不至于特地带个男宠来向他这个老头子耀武扬威;又见这少年眉清目秀,自有傲骨,不像只是个宠侍,勉强受了蓝祈一礼,才问道:你这是何意?
夜雪焕笑道:太傅大人当年亲自收的学生,如今竟不认了么?
什么叫我亲自收
殷简知话说了一半,猛然反应过来,一把拉住蓝祈,依稀从那张清淡的小脸上看出了当年的影子,惊道:你难道
他一时无法相信,夜雪焕也不多做解释,故意问蓝祈道:蓝儿,我一直很好奇,当年你究竟与太傅如何对谈,才让他老人家当场指了你做学生?
蓝祈看着眼前的老太傅,淡声道:太傅大人问了我三个问题。
殷简知明显呼吸一滞,夜雪焕又问:是何问题?
蓝祈答道:太傅问我,自古皆言青出于蓝,然则是否当真胜于蓝?
殷简知彻底怔忡当场,夜雪焕无语,暗诽太傅当年也是穷极无聊,明知齐家兄弟不睦,还要故意问这种问题,想来是对他神童之名颇为不屑,才故意刁难。于是追问:你如何答?
蓝祈道:青出于蓝,乃出于草叶之蓝,因提萃而深重浓郁,世人以此谓之胜于蓝。然蓝之一色,本为天之苍,为海之蔚,因广阔而浅淡清湛,岂是泥壤之色可以比拟。
殷简知如同被一记闷棍敲中了后脑勺,旧忆如潮水般翻涌而来,喃喃接口:依你所言,青之一色岂非一无是处?
蓝祈道:天生万物自有所用,取蓼蓝之青,可染衣作画。然天光日落即昏暗,海水捧之即透明,谁人能从海天之间取色用之?
殷简知问:青者劣而可用,蓝者优而不即,何者为上?
蓝祈答:若非向往海天之蓝而不可即,世人为何要取蓼蓝之青而替之?劣者可用而不可期,低头可取;优者不可即而可慕,仰头可望。
一切都仿佛与当年的那一幕重合,殷简知一阵恍惚,仿佛被带回了十余年前,在东海郡的海堤之上,在苍天蔚海之间,那时他面前的幼童还稚嫩柔弱得似乎风一吹就要飘走,眼中却似有天海之苍蔚,高远无垠。
夜雪焕也不由惊叹,这番对答果真妙到了极致,以青蓝作比,直言自己优于兄长,却也始终没有踩低兄长,就连傲也傲得中肯明晰,对自己与他人都有着准确的判定和认知,眼界显然已经凌驾于多数人之上,任谁听了都要拍案叫绝。
而最具冲击力的事实是,当年的蓝祈才不过五岁。
他忍不住想象,当年的蓝祈小小的,粉嫩嫩的,甚至可能还奶声奶气的,睁着一双黑亮的杏眼,一脸平静地对太傅说出了这番言论,让原本心怀不屑的太傅大惊失色那模样一定可爱透了。
他本可以看着这样的蓝祈长大。他们本可以一起长大。
果真是你你怎么会
殷简知呆立当场,紧紧抓着蓝祈的衣袖,苍老而干枯的双手颤抖不止,眼中老泪纵横。
蓝祈当年虽有神童之名,但真正开始被全重央所知晓,却是从殷简知去过东海郡之后开始的。
太傅身为帝师,虽不能涉政,却能深远地影响到皇帝;殷简知当年大张旗鼓地收学生,某种程度上也是想要考验蓝祈的心性,将他从小置于追捧之下,看看他是否能经受得住诱惑。然而这学生没让他失望,学生他爹却被陡然而来的名誉蒙蔽了双眼。
齐晟光自然其罪当诛,可老太傅也曾追悔,若是当年自己不要那般高调,只偷偷把这孩子带回来培养,是否就能避免后来的一系列惨剧?是否是他的一念之差,才害得夜雪薰热毒缠身、蓝祈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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