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面前这人目不能视,蓝祈却还是周全地行了一礼,低声喊道:二殿下。
夜雪权摸索着握过蓝祈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就算是打过了招呼,微笑颔首。
这位二皇子因为眼盲,出行不便,到如今都还住在宫里。他早年就已明言,自己身有残疾,不愿拖累旁人,执意终生不娶。虽然有违皇室礼制,但谁都知道他是最无缘帝位的皇子,将来无论谁来继承大统,都会照顾于他,让他一辈子做个养尊处优的闲散亲王,也就不勉强他娶妻生子。
他平日深居简出,人影子都难见到,今日居然会被夜雪焕拖出来,也算是极为难得。与其说是嘴馋,倒不如说是专程来会会蓝祈的。
事实上,也的确是夜雪权主动找过来的。
从皇后宫里出来,百荇园就里来人回报,说路遥拐带了蓝祈出门,还跑去枫江苑骄奢淫逸,他正想去突击抓人,夜雪权便派人来请。
他不想留在宫里,索性便邀夜雪权出宫一叙。夜雪权知他心思,何况宫里的耳目反而更多,有些话不如留到外面去说,便也随着他一道过来了。
猝不及防就见了个婆家人,饶是蓝祈都有些无措,不停地向夜雪焕那里偷瞄求助。夜雪焕一看就知他那身衣服是新换的,素淡却亮眼,的确比穿红更衬肤色,多了几分清新活泼,比平日里还要可爱,只可惜夜雪权看不见。
他抚了抚蓝祈的脑袋,顺手将他额前的一绺碎发勾到耳后,无声地对他摆口型:莫慌。
他们之间的这种小细节,童玄是早就习惯了,路遥和南宫秀人差点双双看瞎。
几人重新落座,这种大方几本也没有什么上下首之分,夜雪权身边的中年男子搀扶着他,慢慢在最内侧的软椅上坐下。
此人身形微胖,面白无须,一看就是个太监,路遥等人都认识,是夜雪权自小就在身边的近侍颜吾,此时跪坐在他身侧,准备伺候他用餐。
夜雪焕拉着蓝祈坐在另一侧,南宫秀人则坐得最远,把中间那个不远不近的留给了路遥。童玄本已站在一旁,但主子要他陪席,也只能战战兢兢地正襟危坐。
丹麓一带的饮食风格意外地朴实,不屑于多做调味,只力求最大限度地开发出食材本身的鲜香。即便是最豪华的枫江苑的蟹宴,也一样只是隔水清蒸,被拆剥好了送上来,每一只蟹壳里都膏满肉肥,红彤彤的甚是诱人。
有如此极鲜做主菜,再配其他硬菜未免过犹不及,所以只要了些时令鲜蔬,一道清爽的乌鱼汤,主食也选了同样清爽的荷叶糯米鸡,外加一盘桂花栗粉糕做甜点。
菜色并不奢华,却道道精细,色泽鲜亮、香气四溢,不追求昂贵珍稀,反而是用最简单的食材来料理人间至味,于质朴处见雍容,典型的丹麓风格或者说,是典型的夜雪氏皇族风格。
路遥看得口水直流,奈何这场亲友聚会已经泡了汤。若是只有夜雪焕倒也罢了,再衰的样子被他看到,最多不过被嘲笑两句;然而夜雪权却不一样,在他面前失了仪态,他只会和煦地笑笑,一脸的宽容温雅,却反而活生生能让人自惭形秽。莫说是路遥,就连南宫秀人都有些怵他,不敢在他面前造次,乖乖巧巧地坐着。
路遥对酒无甚兴趣,蓝祈和南宫秀人又都是不能喝的,所以原本没打算要酒;但此时多了两个主子,便要了最好的梨蕊白。
名字倒是温婉,其实却是极烈的烧酒;就好像夜雪权其人,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却比夜雪焕还要善饮且爱饮,千杯不醉,更无酒不欢。只是白日里不好多饮,只温了一壶。颜吾将斟满的酒盅送到夜雪权手里,夜雪焕端起自己的酒盅与他碰了碰,两人各自饮尽,这才算开席。
还是梨蕊白最好。温酒下肚,夜雪焕眯了眯眼,神情愉悦,西南的百花酿虽香,却太清甜,短了几分醇厚。
夜雪权轻笑:还道你最喜欢的是神仙醉。
夜雪焕笑着摇头:神仙醉固然也好,但太辛辣,烧脾胃。
夜雪权笑意渐深,打趣道:西北又不是没有梨蕊白,说得这般可怜。
二皇兄此言差矣。夜雪焕亲自替他斟满了酒,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梨蕊白始终不该是西北的味道。
夜雪权会意地笑了笑,不再多言,自己端起酒盅,送到唇边慢慢呷饮。他虽然眼盲,却不是完全不能自理,碰过一次的杯盘碗筷便不再需要指引,颜吾基本上只需要布菜,并不多做伺候。
两人话中有话地聊着天,其他人都默不作声。童玄反正不敢动筷子,路遥和南宫秀人只管大快朵颐,只有蓝祈最气定神闲,细嚼慢咽,吃相极为斯文。
夜雪权听着场间的动静,微微挑了挑眉,调侃道:你这嗜酒的性子,怎的你家蓝儿竟是个不饮的?
夜雪焕闻言笑道:蓝儿酒后比秀人还可怕,莫要让他饮酒。
南宫秀人顿时来了劲,忙问:饮了会怎样?
夜雪焕挑了一大块蟹膏,淋了醋汁、撒了姜丝,直接喂进蓝祈嘴里,才悠悠说道:会吃人。
南宫秀人噫了一声,一双圆溜溜的贼眼转来转去,满肚子坏水咕咕冒泡,一看就知是在算计怎样骗蓝祈喝点酒,看看是如何吃人法。
蓝祈无语地瞥了夜雪焕一眼,无怪要塞这么大一口蟹膏进来,敢情是封口用的。但他也懒得反驳,努力咀嚼着硬实香糯的蟹膏,只觉满口鲜爽,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夜雪焕大抵是不想让他开腔,又给他塞了满满一勺蟹肉,腮帮子都给他塞鼓了起来。蓝祈很想拒绝,但从小被灌输的礼教不允许他含着食物说话,也不能草草吞咽,只好唔唔两声以示不满,听起来却完全是在撒娇。
路遥被这一幕怄得食不下咽,何况夜雪焕那一句吃人怎么听怎么觉得荤味十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想幸好夜雪薰还在北境没回来,不然若是他和莫染也在场,说不定还要攀比一下谁更肉麻,简直丧尽天良。
夜雪权光用听的也能猜到是个什么光景,心中颇觉有趣,却也无意过问这种房中私事,开口道:想不到你这回竟会和南府联手。
南府会插手此次云水关之事,的确令许多人都感到吃惊。定南王自己也呈了折子,只说是在练兵期间刚好碰上了;但练个兵还要带着定国金剑,怎么看都是早有预谋。夜雪极一上来问的也是此事,夜雪权此时会问起,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谈不上联手,更不是朝中那些人所谓的站队。夜雪焕回得轻描淡写,不过是各取所需。
夜雪权似乎并不意外,笑问:各取何需?
夜雪焕道:南丘郡虽然与其他各郡界线分明,但终究地处南境;定南王察觉了刘家的某些图谋,怕被牵累,想要先下手为强,却又不愿过多露面,拿我做个借口罢了。有南府入主云水关,将来我也少些后顾之忧。
后顾?夜雪权直接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你待如何?
夜雪焕浅浅一笑,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要灭颐国。
南宫秀人狠狠噎了一下,倒不是因为这句话本身,而是夜雪焕就这样当着他的面说了出来。再怎么说他也是南宫家的人,夜雪焕不避讳他,可以说是信任,却也多少有点试探和示威的意味。
他只是贪玩,又不是真的缺心眼,更不可能回南宫家乱嚼舌根,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端的是一脸天真可爱。
反倒是路遥的脸垮了下来,也没了吃东西的胃口。他当然不会在意什么烽烟战火、天下苍生,但若夜雪焕要出兵颐国,少不得又要把他男人拖走。
颐国再小再弱,战场也终究是战场,是会吞噬无数生命的漩涡,任谁都不能保证一定生还。看了一眼身边的童玄,看着那坚毅忠诚的眼神,路遥就忍不住要叹气,这种聚少离多、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未尝不可,但夜雪权稍作思忖,了然一笑,似乎也没有太大必要吧?
夜雪焕心知瞒不过他,淡淡答道:我允了诺,要亡了云氏。
语气太过平静,却反而透出一股子冰冷的杀伐之气。路遥偷偷撇了撇嘴,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无法接受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做派,只可惜这满座之中,也只有他对此心有戚戚。
你竟也会给下如此重诺。夜雪权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可即便如此,也未必非要出兵。外患始终不如内忧来得致命,稍微推一把,或许就会自己倒了。
夜雪焕不以为然,一面往蓝祈碗里舀着满是荷香的鸡肉和糯米,一面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等不及。
夜雪权更觉有趣,手里把玩着酒盅,莞尔摇头:难得你也会急躁。可若是逼得太紧,弄得玉石俱焚、鱼死网破,反而得不偿失。
所以我会速战速决。夜雪焕嘴上与他言辩,目光却始终在蓝祈身上,盯着他一勺一勺地吃饭,莫染会与我一道。
夜雪权听他态度如此强硬,终于蹙了蹙眉,轻吐了一口气,你若主意已定,我自然也会帮你。只是出兵始终是下策,你不若等颐国使臣入朝,看看其态度再说。最好是能挟制云氏,利用其掌控颐国,再反咬刘家。名存实亡一样是亡,再是小国,也总归是一国之君,没那么容易赶尽杀绝。
他将脸转了过来,眼色虽然黯淡无光,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急了就要打,那是莫染的作风,不是你的。
夜雪焕大笑:二皇兄所言极是。
第49章 香迹
眼见着话题越来越往了不得的方向上偏,路遥向南宫秀人使了个眼色,两人几口吃完了饭,拉着童玄匆匆告退。
夜雪焕也不挽留,他的确还有些不能被听去的内容要与夜雪权商量。
可怜南宫秀人饭都没能好好吃,还要多付两个人的账,郁闷得长吁短叹,拉着路遥一合计,就一起去了隔壁的九音阁喝茶听曲。至于之前夜雪焕说的什么灭颐国、亡云氏之类的话,根本就像没听过一样。
无论是路遥还是南宫秀人,都是极聪明的人,自然清楚要怎样才能活得最为潇洒自在。
几个长眼睛的一走,夜雪焕就更加没了顾忌,直接把蓝祈抱到了腿上,拈起一块栗粉糕就往他嘴里塞。夜雪权反正看不到,而颜吾更是个识趣的,该瞎的时候比瞎子还瞎,完全可以当做不存在。
蓝祈原本就食量小,早就吃撑了,这口硬被塞进来的糕点几乎都已经堵在嗓子眼里,又不好出声抱怨,只能把嘴抿紧,坚决不让他再塞东西进来。
夜雪焕忍着笑,让人沏了清茶,蓝祈从袖子里取出药瓶,数了几粒小药丸出来,就着茶水吞服了,才总算被放过。
夜雪权捧着碗,一面慢条斯理地喝汤,一面听着身旁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之声,心中越发觉得好笑。世人都道夜雪焕寡情凉薄,没想到真要疼起人来,竟和夜雪薰是一个德性。在一个瞎子面前卿卿我我,岂非等同于明目张胆地偷情,偏偏一个个的都玩得如此兴致盎然。
容采。
他故意在此时开口,身旁的动静陡然一顿。虽然也无意打扰旁人缠绵,但始终还要把正事说清楚。
大皇兄的事你心里可有数?
多少能猜到些。夜雪焕抱着蓝祈,让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面漫不经心地开口,是不是刘霆逼他赶紧让太子妃诞下嫡子?
夜雪权笑道:大皇兄未曾与我明言,只说是刘相逼得紧。先前坠马的确是有人安排,却非他所愿。我原以为是为了朝中之事,怎么,刘相这个做外公的竟连房中之事也要逼?
倒也怪不得大皇兄。夜雪焕轻叹了一声,外公这般强势,母妃又是个没主意的,还有太子妃我暂时无法与你直言,但我们这位皇嫂可厉害得紧。大皇兄孤立无援,能撑到现在,已经算是极为不易了。
夜雪权讶道:太子妃再厉害,终究还是女子之身,若想让她生不出孩子,有的是办法一劳永逸,大皇兄竟连这点都做不到了么?
夜雪焕嗤笑:大皇兄不想做刘霆的棋子,日日夜夜的防着,难道刘霆的人就不会防着他么?刘霆非要他生个嫡子出来,你说是为了什么?
夜雪权沉默片刻,轻舒了一口气,刘家势在必得,你却半点都不急。
我为何要急?夜雪焕哼了一声,我不过是在给父皇挡枪而已。
夜雪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缓缓问道:若父皇不仅仅是想让你挡枪呢?
这个问题,夜雪焕这些年里已经被太多人问过太多次。有拐弯抹角的,有直截了当的,有善意的,有恶意的,就连蓝祈都曾经问过他是否想要争储。
身为皇子,他当然不是全无想法,可一旦体会过山高水远,就再也无法满足于庙堂上的方寸之地。他这个人贪得无厌,想要手握重权无人敢犯,又想要纵马长歌快意河山,可一个残酷的事实是,这个皇位总要有个合适的人来坐。夜雪极的身体的确在日益衰弱,所以刘家在急,楚家在急,所有人都在急。
平心而论,自从去了西北,他就再没真正想过要争储,所有表现出来的野心不过都是自保的手段。比起坐在龙椅上指点江山,他更喜欢实地切身地保家卫国、守土开疆,那才是他们夜雪氏血脉里该有的豪情和洒拓。
所有人都觉得他比夜雪渊优秀,所有人都说他才是真正的大统之才,觉得夜雪极当初送他去西北不过是历练,可在他看来却并非如此或者说,并非全然如此。皇位并不是只要优秀就可以坐,更不是只有优秀才可以坐,夜雪极本人已经身体力行地向全天下证明了这一点。夜雪极奉行中庸权衡之道,正是因为夜雪焕最优秀,性子太过锋芒,在他眼里反而成了一个不合适的人选。
他总以为,替夜雪极打压了刘家、消耗了楚家,瓦解了这权臣镇主的局面就算功成身退,从此逍遥自在,却从来没有想过,夜雪极也许真的有可能有意让他继位。
仔细想来,他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弄明白过这位父皇的想法。
他隐隐开始觉得,楚后当年布下的局也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和深远得多,不光是他自己和蓝祈,就连夜雪极也是局中之人,甚至就是他在替亡故的楚后操纵着如今的一切。
两人之间安静了下来,于是夜雪权就听到了从夜雪焕怀里传来的呼吸声,均匀而绵长。
你家这个小蓝儿,也未免太可爱了些吧?
蓝祈不是故意要睡着的。他在南巡期间反复大量失血,体质越发寒凉,若是不用药养着,冬季会极其难熬。然而是药三分毒,虽然益气补血,但安神效用也很强劲,之前一直是汤剂,但既要回丹麓,路途之中也不方便每日煎药,就配成了药丸。浓缩之后的药效更加明显,尤其又是饭后服食,困意上来得更快。
原本也不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但夜雪焕非要抱着他,熟悉的体温包裹上来,身子就不受控制地软了。两人讨论的本就是不能见光的话题,声音都压得极低,萦绕在蓝祈耳边就更加成了催眠的小调,虽然把内容都听了进去,却无法做出有效的思考,眼皮越来越沉,自己都没注意就睡了过去。
夜雪焕也没留意怀里的动静,此时发现蓝祈睡着,只能哭笑不得地说道:蓝儿体弱,服了药就会这样,二皇兄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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