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火长嘿嘿的将皮囊收了回去,满足的拍拍。笑着答话:“反正咱皮粗肉厚,二十军棍也就当掸灰也罢。这天气,为喝上一口酒,也值得了。”
队正扭过头不理他,老火长还不肯放过他,追问一句:“此前你就服气黑尉迟,现下呢,又服气谁?”
那队正沉默一下,才慨然叹道:“除了乐郎君还能是谁人?这等锋锐,从军十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老火长也沉默下来,最终才沉沉点点头。感慨一声:“这乐郎君为什么不到前头来?要是还用他为前锋,突厥狗看见他黑马长槊,估计该掉头就走了罢!”
幸好此刻苑君玮去得远了,不然自己一马当先,结果看见他冲在前面,这些人却在没口子的夸赞徐乐,估计马上就得一口血喷出来!
在加速冲出山口之后,苑君玮一挥手,队伍顿时又慢了下来。整个纵队,在宽阔的雪原上变成了横队,两骑之间,保持着七八步的距离,尽可能的张开搜索正面,向着突厥执必部大营方向推进而去。
这就是骑兵组成的警戒幕,这样展开队形,就可以为后方主力张开足够大的警戒正面。要是前哨得力的话,甚至能掩护着主力大队,一直冲到敌人面前!而敌人在遇袭之前,都摸不清对手主力大队的动向和阵型!
苑君玮手下,本来担心这位苑四,脑子一热,带着他们不管不顾的就拼命向前,一头扎向突厥执必部的大营。现下看苑君玮指挥分毫不乱,大家心都定了下来,只是在风雪中踟蹰前行。
苑君玮就在张开的正面最中间,在这一刻,苑君玮的精神绷到了最紧张的时候,只是死死的看着面前肆虐的风雪。防备着执必家的青狼骑,突然从风雪中冲撞而出!
但是刘鹰击带领大队,上来得这么快,又寻觅了一条隐秘的道路,应该会出突厥狗的意料罢?
苑君玮只觉得口中越来越干,背上冷汗,慢慢沁出。
风雪仍烈,十步之外,难辨人影。
而在后面,跟在刘武周大旗之后慢慢而进的玄甲骑队列当中,徐乐一直闭着眼睛在马背上跟随大队缓缓而进。
骤然之间,徐乐就一下睁开了眼睛!
第三百零四章 南下(十三)
从昨夜开始,原来星星点点的雪花,就渐渐变得大了一些。
刘武周全军出动,是在四更时分,大军若要出阵寻求会战,一般都是在这个时间行动。
这个时候因为条件限制,很难发动大规模夜战。天色未明之际出动,在大军离开出发营地,展开队列,次第出发这个最脆弱的时机,可以得到夜色的掩护。而随着天色渐渐亮起来,军将士卒的精神也会渐渐振作起来。
四更出发,三更就要造饭。一般都是双倍的伙食分量供应,足可支撑大军作战到夜色再度降临。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已经足够打一场上万名精锐战兵投入其中的会战了。如果要连续作战,就得有新生力量投入战场,在夜间建立起稳固的临时过夜营地,替换下疲惫的军马,第二天大家继续再开打。若是双方兵力充足,又有坚定的会战决心,调度组织又得力的话,这样的会战,昼战夜休,足可持续十几日以上。
刘武周主力出动,也是严格按照这个时间规律。本来以为近午时分,足可压到执必部大营之前,以一连串的小规模骑兵战,彻底将执必部撒在大营之外的哨骑扫光,将执必部青狼骑死死压在大营之内动弹不得,将战场主动权彻底而稳固的掌握住。
当一只大军被压在营寨里面,哨骑派不出来,变成聋子和瞎子,那这支大军也等于就丧失了战斗力,再多人堆在营寨里,也是无用。要知道这不是守城而战,执必部大营也是野外营地,积储也相当有限!
正常而言,都是突厥狼骑这样掌握战场主动性,将汉家兵马压迫在一个个城池或者营寨之中,而突厥狼骑保持着战场主动性,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但是这一次,却因为徐乐的两次勇锐突击,一下将战场局势颠倒了过来!
所以这一次刘武周率领主力毫不停顿的出击,表现出刘武周也有合格的大军统帅能力,知道这种战机,稍纵即逝,必须以快打快,将战机牢牢把握住,并不断扩大这种优势地位。
出击之前,强调的就是行军速度,要早早接敌。再打青狼骑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这天候,从一开始就就给这计划打了折扣。原来甚小的风雪,一直在慢慢变大,就丝毫没有停歇的时候。不仅积雪影响了行军速度,而且视线的有限,也让大军行进更加小心谨慎起来。
当苑君玮为前锋冲出山口,扑向突厥青狼骑大营之际,已经是接近午时。
天色渐渐变成了铁灰色,这代表着风雪还会更大。视野之中,从十步之外不辨人影,到此刻七八步外,就已经看不见了什么了。
苑君玮只觉得自己兜鍪之下,皮帽之内,腾腾的全是热气,心中焦躁得无以言说。恨不得一把将头上皮帽加兜鍪全都掀掉。
这样天气,就算扑到青狼骑大营之前,只怕也根本打不了什么仗了,这么辛辛苦苦的走一遭,难道就是在青狼骑大营外绕一圈么?
而等候风雪停歇再战,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恒安甲骑也是人,如此天候奔袭而来,仍然能服从调度,维持基本建制,已经是天下有数的精兵才有的表现了。在大风雪中野外等候一夜再寻觅战机,冻也冻垮了大军。
入娘的怎么那徐乐出击,总能天候配合,地形配合,连对手都这么配合。自家好容易为先锋,憋足劲了想好生打一仗,这鬼天气就来生事?
就算是心中被火烧着一般,苑君玮还是强自按捺着情绪,控制着前行速度,心中只是在不断默祷,入娘的这鬼天气变好一些也罢,我苑四只是想好好打一仗而已!
寒风扑面而来,如刀一般。这样酷烈的寒风,生在马邑的苑君玮早已习惯了。但是此时此刻,这寒风之中,苑君玮突然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大风似乎平地而生,将本来要落下的雪花向上卷起,狂乱飞舞。
雪花扬起之际,苑君玮就看到在不到二十步外,影影绰绰的出现了一排人影。这些人影骑在马上,皮袍外面披着甲胄,人人都戴着皮帽,皮帽下还垂着面帘,将整个头脸裹住。
这些人影,也拉开了一个宽阔正面,互相之间间隔七八步,小心翼翼的前行。在他们身后,也是一排又一排更加模糊的身影。正不知道在风雪后,这样的队列,还藏着多少排!
突厥青狼骑!
这些突厥青狼骑,出营而来,似乎也是准备这条道路,扑向壬午寨。两军统帅,都想到了一处,结果就是两军前锋,在相距不过二十步的距离上,互相看见了对方身影,迎头大撞!
苑君玮不及拔出鞍侧长槊,随手就将长刀拔出,就要招呼身边儿郎,边打边走。
入娘的这些突厥青狼骑实在太多了,要赶紧后退与大队汇合。幸好这样的天气,只要退得快,这些突厥青狼骑很难咬住自己这一队人马!
苑君玮毕竟也是当初恒安鹰扬府上下看好的年轻将领,临阵之际,头脑还是清醒得很。
但就在这一瞬间,苑君玮发现这些突然出现的青狼骑,有些骑士,却是下意识的扯动缰绳,想掉头便走!
青狼骑从来强悍,马上对战,不畏惧任何人。只要发现汉家骑兵,都是如狼见血,毫不犹豫的扑上来死死咬着打。这仿佛是游牧民族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汉家战士骑在马上和他们对战!
但现在突厥青狼骑遇见汉家骑士,第一反应却是掉头便走!
电光火石之间,苑君玮一下就反应了过来。这是徐乐前面的战绩,将这些突厥青狼骑给打怕了!
这样的认知,让苑君玮胸口的血一下就涌到了头顶。骤然怒吼一声,震得身边雪花都在翻卷。吼声之中,苑君玮长刀直指,狠踹马腹,就直扑了出去。
“杀突厥狗!”
就算是沾徐乐的光,如此战机,也决不能放过。让徐乐知道,单论武艺,自家可能的确稍逊那么一筹。但是战阵之上,自己却不差他分毫!
主将上前,身边亲卫再没有后退的道理,只有打马跟上,每个人都怒吼出声。
“杀突厥狗!”
第三百零五章 南下(十四)
苑君玮一头就撞进了略显迟疑的青狼骑阵列之中!
虽然在徐乐手里,苑君玮全程被压制得几无还手之力。但是在这个时代,他也真正算是一名悍将。只不过徐乐太过逆天而已!
苑君玮长臂一展,直刀刀光飞舞,顿时就将离得最近的一名青狼骑劈落马下,接着又脱手将长刀掷出,刀光打着旋飞舞出去,撞在一名青狼骑胸甲之上,火星四溅中,直刀被弹开,未曾破甲而入。但那青狼骑也如遭雷劈一般,仰天就摔落马下。
苑君玮就是抽出马槊,身边一名青狼骑终于反应过来,趁着苑君玮抽出马槊之际,已经抢上,也是一刀劈来。苑君玮若是闪避,抽槊就要受影响。这个时候只有咬牙半转身,以胸前甲胄最厚之处,接了这一刀。
苑君玮身上甲胄,正是最流行的札甲形制,但从南北朝以来,胸前明光镜已经越来越大。这明光镜也是上好镔铁,硬生生冷锻出来的。虽然比不上徐乐一身玄甲每一片甲叶都是冷锻而出,但这两块巨大的明光镜防护能力仍然是超强!
当的一声直刀砍在明光镜上,刀锋在明光镜上顿时就撞出了一道可怖的伤痕,火星四溅。苑君玮如被巨锤狠狠撞了一下,身子向后一仰顺势卸力,借着这身子向后一长之势,已经从马鞍侧得胜勾将马槊抽了出来,单手一叫劲,马槊槊杆剧烈震动,挂着风声狠狠抽出,将那名青狼骑抽下马来!
青狼骑坠马,苑君玮一挺腰就坐了起来。几名青狼骑又抢了上来想捡个便宜。但这个时候马蹄踏动雪尘直撞而进,几杆长矛伸过来一阵乱捅,一名青狼骑中矛落马,剩下两三骑掉头便走。
雪尘飞舞之中,恒安甲骑组成的阵列在这一刻全都撞了进来,顿时就是一片兵刃碰撞战马嘶鸣之声,而青狼骑的反应,比之此前恒安甲骑所认知的那种凶悍,却是差了很多,不少青狼骑纷纷掉头便走,不与恒安甲骑打交手战。而恒安甲骑趁势一阵乱杀,大雪之中赤红血光飞溅,十几名青狼骑已经落马横尸雪中!
掌着苑君玮营将旗的亲卫冲到苑君玮身边,看到这场面,这亲卫就望向苑君玮,等着苑君玮下一步号令。以前和青狼骑交手那么多次,什么时候见过青狼骑这般软弱混乱,莫不是设下什么陷阱?
苑君玮狠狠吐了一口鲜血出来,正落在马颈项上,就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通红。刚才那一刀虽然靠着甲厚挡过去了,但内脏已经被撞动,受了内伤。
骑军对阵,带创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瞬间就能分出生死。苑君玮也是在生死线上一次次挣扎出来的!像徐乐那样,总是面对优势敌人,却总能让开要害,避免大伤,活蹦乱跳全须全尾的回来,这本事,的的确确已经远远超过寻常的强悍冲阵斗将!
一口鲜血吐出,苑君玮胸口堵着的那口气总于顺了一些。看着前列青狼骑纷纷掉头,后列青狼骑迟疑不前,苑君玮骂了一声:“入娘的,这个时候当然一直向前!”
后面的话,苑君玮不想说出。但心下已然再明白不过。
青狼骑真的被徐乐杀怕了!
主将下令,亲卫再无犹豫。他手中营将旗其实就是一杆长矛,绑着火焰边三角牙旗。亲卫摇动营旗,接着就向前一指!
在苑君玮身边,能看见营旗的恒安甲骑,顿时发出怒吼之声,催马上前。而远处听见这怒吼之声的恒安甲骑,也同时动作,毫不犹豫的直冲向对面已经开始混乱起来青狼骑大队!
大雪之中,厮杀越发激烈起来,仿佛只有一方轰然倒下,才会停歇!
大队青狼骑,拱卫着执必贺的旗号,在风雪中艰难前行。一个个百人队散步四下,将执必贺大旗拱卫得严密异常,只是向南而进。
大旗之下,执必贺一身甲胄,外裹大氅,要背笔直,坐在马背之上。
若说此前执必贺都是神色平和,甚至还带着老人随时随地都有的那种暮气疲惫之色。在如此大风雪中,执必贺眼神,却是锐利如剑!原来那种暮气,已经不知道被抛到了哪里去!
在全军接连被徐乐打击,执必贺终于决定亲自出阵,一旦决定,就立即出兵。几乎是空营而出,选择此前青狼骑哨探出来的一条侧翼山道,准备侧击壬午寨,一举将壬午寨夺回来!
此次出击,青狼骑出动,光是执必贺自己本营之中,就出动了二十七个青狼骑百人队。分成前阵中军。而其余几处大营,也传信过去,又调集近二十个百人队,次第加入行军大队,以狮子搏兔之力,在壬午寨前,无论如何也要打一个胜仗,挽回现在青狼骑低落到极处的士气!
青狼骑士气低落,现在已经是个人就看得出来了。原来执必贺一声号令,这个时候,大队青狼骑应该已经穿行山道之间,到了午时,就要扑到壬午寨前,和汉军将要接战了。
可是青狼骑同样是三更造反,四更出阵。但是到现在,还未曾从雪原进入山道之中。等到接战,只怕天色都要黑下来了,难道打一场夜战不成?
这大风雪中夜间混战,兵力优势反而是累赘。说不定斩杀个上百名汉军,夜间混战中,自家青狼骑互相干扰混乱践踏,也要丢掉几百条性命!
跟随在执必贺身边的,不管是老军奴掇吉和失巴力,还是其他亲卫百夫长,不住偷眼看着执必贺脸色,等待着执必贺发出回军的号令。
如此情形,最好的选择就是挑选几个精锐百人队深入至壬午寨之前,就算打一场夜间混战也就罢了,有些斩获也能对全军有个交代,激励一下士气。大军全都压上,实在不必,很大可能会得不偿失。
但是执必贺始终没有发出这样的号令。
到得这个时候,一众执必家的军将都已经明白。老汗亲自出阵,再也不会顾惜丢下多少条青狼骑性命了,就想以一场大战,挽回青狼骑的杀气和血性!
既然如此,大家拼命也罢。
就在大家在大风雪中艰难行军之际,前面的军马眼看着骚动起来。一声声号角,突然从风雪深处传来,短促而激烈。甚或在这号角之声当中,听出了仓皇之音!
执必贺身边军将全都转向汗旗,大声回禀:“遇敌!”
执必贺冷厉的声音响起:“不管什么敌人,杀光就是了,难道还想退回去么?”
所有执必家军将一瞬间都明白过来了。
在如此情形之下,老汗亲自出阵了。而老汗一旦出阵,就打定了不死不休的主意。
再也不要想后退一步!
第三百零六章 南下(十五)
突厥人军中,并没有汉军这种一层层管辖下来的严密建制。一个百人队,既是战斗单位,也是经济单位。能出大约百名丁壮为狼骑的帐落,就是突厥部族中的贵人身份了。一般都有一百五六十户,不仅可以出百名丁壮为狼骑,也可以拉出百余名强壮奴兵,战时的马匹兵刃甲胄辎重,也都是帐落自备。
而执必家,也就是统带这一群百夫长。临战之际,指定一个血统高贵或者比较资深的百夫长为临时统帅。草原民族也天然适合这种离合聚散不定的建制。
原来执必家,资深的宿将颇有不少。在准备扶植执必思力上位之际,执必贺和执必落落,有志一同的将这些宿将调开了,或者将他们的帐落调到部族治下的边远所在,或者临战之际,以这些贵人的年轻子弟为百夫长出战。执必贺膝下人丁单薄,没有足够庞大的亲族帮衬,也只有用这个办法扶植执必思力上位。而那些曾经追随执必贺血战的贵人宿将们,也看明白了大势所趋,也不出这个头和执必思力争竞什么。毕竟执必贺和执必落落还在上面压着,积威如此深重,谁敢挑战执必思力接位之事?
随着执必落落在云中被擒,执必贺反而扶植执必思力的力度更大。此次冬日出征,选调出战的百夫长,尽是年轻后起之辈,谁也没有足够的资历去负责方面。摆明了就是要在没有任何掣肘的情况下扶植执必思力立功。
但遇上了徐乐这个不讲道理的对手,执必贺这样偏心自己儿子的布置,终于出问题了。执必思力经验不足,在壬午寨惨败。而同时也准备重用提拔的可尔奴,临阵之际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两场败仗下来,青狼骑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盛唐风华 第1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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