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娘终于转过了脸,唇边带着一丝凄凉的笑:“我能去哪里?”
“回家。”贺兰浑道。
“家?”武三娘嘴角扯了扯,“我哪里有家?”
“娘子之前回去过,武家阿郎不放娘子进门,”阿错扑通一声跪下了,“郎君,求求你,救救娘子吧!”
“武家不让进还有我家,”贺兰浑一弯腰,连着被子将武三娘抱起,“走!”
王述之带着家仆闻讯赶来时,贺兰浑已经出了二门,王述之急急忙忙追在后面:“贺兰浑,你要干什么?”
“人我带走了,”贺兰浑骑在马背上,满不在乎,“回去跟你阿耶说一声,等着我再来提审吧!”
“把人留下!”王述之嚷道,“她是王家的媳妇,岂能让你随随便便带走?”
迎着日色,贺兰浑慢慢勾起唇角,忽地扬起手中马鞭。
啪!王述之当头挨了他一马鞭,从额头到下巴顿时肿起一大跳,哎哟一声捂起了脸,跟着眼前人影一晃,贺兰浑催着乌骓,径直向他冲来,王述之魂飞魄散,软着腿逃到边上时,啪,头上又挨了他一鞭子:“这一鞭,是为我三姐!”
王述之惨叫一声,紧跟着又挨了一鞭:“这一鞭还是!”
“大郎,”车厢里,武三娘喘息着叫他,“算了。”
啪!贺兰浑又是一鞭子抽在王述之脸上:“告诉你家老东西,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这笔账我过两天就跟他算!”
王家的仆从此时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上前救起王述之,想要撕打时,青芙几个哪有一个好惹的?手指动两下就撂倒一大片,贺兰浑当先催马冲开大门,周乾赶着车拉着武三娘和阿错跟在后面,最后面是朱獠赶着那辆装满菜蔬的车,等王登得了消息刚来时,只来得及被车轮溅起的雪泥甩了一头一身。
车子走得飞快,阿错紧紧抱着武三娘,以免她受了颠簸:“娘子,这下有救了!”
有吗?武三娘微微闭着眼,一个月前的情形重又浮现在眼前,那时候她刚刚得知那件事,她想尽一切办法逃出王家向自己的亲生父母求救,可是,她的父亲却让人锁了大门不许她进来,他也不准母亲见她,只让下人隔着墙告诉她,她已是王家的媳妇,便是死,也只能死在王家。
十冬腊月的天气,下着鹅毛大雪,她跪在墙外苦苦哀求,嗓子哭哑了,身上头上结了冰,整个人冻得透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都冻透了。
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她是没有家的,王家不是人,而娘家,在把她嫁出去的那一刻,就再不是她的家了。
“三姐,”耳边传来贺兰浑的声音,“我在亲仁坊有处宅院,各色东西都是齐全的,你先在那里住下,等案子结了时,我带你一道去洛阳。”
武三娘闭了闭眼睛,从前在家时偶尔提起两个姨母,父亲总会大发雷霆,骂她们伤风败俗,丢尽了武家的体面,可是现在她知道,武家唯一有人性的,应该就是她们了吧。
武三娘长叹一声:“你真的不用管我,我只求你救救阿错,她是被人拐卖过来的,她还记得爷娘的名字,你帮帮她,帮她找到她的家。”
车外,贺兰浑轻轻勒了下缰绳,让马匹的速度降下来:“我正有件事要问三姐,正月十九那天亥时之后,阿错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对,”车厢里立刻传出来武三娘不假思索的声音,“那天一整天阿错都跟我在一起。”
纪长清催马过来时,正好听见这句话,随即看见贺兰浑微微眯了下眼睛,纪长清再看他一眼,他转过脸,向着她笑了下,莫名让她觉得有点无奈:“好,我知道了。”
马车快快向亲仁坊行去,贺兰浑越走越慢,伸手挽住纪长清的缰绳:“道长慢一步走,我有话跟你说。”
纪长清便也慢下来,与他并肩走在最后,见他眉头压着,声音低着:“我审了那些下人,王亚之死的那天,应该约了人见面。”
“我怀疑是阿错,方才叫她过去审问时,她说那天一直跟三姐待在一起,没有出过房门,但是。”
他眼睛望着前面的车子没说话,纪长清便默默走着,半晌,贺兰浑笑了下:“三姐方才答得太快了,我说的是正月十九亥时,并没提是王亚之死的那天,可三姐不假思索答道,那天阿错一直跟她在一起。”
正常人回忆几天前发生的事时,总要有个回想的过程,可是武三娘却不假思索回答了,说明她很有可能早想好了要如何回答,如此,阿错的嫌疑反而更大。纪长清很快想明白了他的思路:“她很关切阿错。”
“是啊,”贺兰浑眸子沉着,“很多人都不惜为亲近之人作伪证。”
所以武三娘,也很有可能为了维护阿错,谎称王亚之死的那天阿错一直跟她在一起。纪长清道:“阿错一个凡人,做不出那样的伤口。”
“怪就怪在这里,”贺兰浑摸了摸下巴,“但若是妖异,又不至于弄出那么多血,还有伤口。”
他道:“我让王俭仔细查了王亚之的伤口,那个伤的大小形状比刀剑小得多,我想到有一种可能,剪子。”
女人用的小剪刀,刀刃锋利,尖端合拢了刺出时,刚好也是三角形状,只可惜王家那帮人把现场全毁掉了,一样有用的证物都不曾留下,他还没在王家找到符合伤口形状的剪子。
如果王亚之的死与阿错有关系,如果武三娘想要维护阿错,那么方才她一再要她别往下查就有道理了。纪长清道:“方才你三姐要我不要再查这件案子,也不要管她,带走阿错就好。”
贺兰浑眼中幽光一闪:“假如真像你我推测的那样……”
他没再往下说,纪长清便也默默走着,不多会儿忽地听见他嗤的一笑:“道长也不问问我要说什么?就一点儿也不好奇吗?”
纪长清看他一眼,他微微翘着嘴角,手中马鞭啪地一抖:“王亚之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死就死了吧,皇后只让咱们抓妖,人的话,也没说非让咱们抓不是?”
原来他早有对策,纪长清转过脸:“为什么怀疑阿错?”
“那天亥时,王亚之往北边溜达,两三炷香后回到卧房,算算时间,如果去的是三姐院里,正好能对得上,”贺兰浑顿了顿,“王亚之好色,而阿错,生的美貌。主家召唤,阿错不敢不去。”
眼前仿佛闪过那天的情形,喝得醉醺醺的王亚之,惊慌失措的阿错,下人们都被打发走了,没人知道房里发生了什么,也许那时候,阿错手里拿着剪刀,或是其他尖锐小巧的东西刺中王亚之,所以他大腿上能找到那个浅伤口,地上沾满了血。贺兰浑思忖着:“只是没法解释王亚之缺失的部分。”
前面的车子慢下来,周乾回头叫了声:“郎君,是这里吗?”
纪长清抬眼一看,车子停在一所大宅跟前,早有看门的仆人迎出来,欢天喜地:“郎君回来了!”
宅中涌出许多人,拉车的拉车,牵马的牵马,七手八脚把他们迎进去,贺兰浑在门前握住纪长清的手:“道长。”
纪长清抬眼,迎上他亮闪闪的桃花目:“这还是头一回,道长来我家呢。”
第40章
纪长清靠在凿着牡丹凤鸟纹的池壁上, 微微合起双目。
温泉水带着淡淡的硫磺气味萦绕在鼻端,脑中有片刻放空,听不见看不见, 整个人仿佛脱离了肉身的束缚,轻飘飘在虚空中,万虑皆消。
但这种状态并没有保持太久, 纪长清很快听见了水流的声音,嗅到香炉中散发出冷而远的瑞脑香气,日光从合着的眼皮透进淡淡的光影,今天也是个艳阳天。
不由得又想起武三娘那间昏暗狭小透不进日光的屋子, 想起她枯黄憔悴奄奄一息的脸, 高高隆起的肚腹仿佛独立于身体之外,贪婪地吸收着她仅存的生气。
贺兰浑说, 王家之所以如此待武三娘,是因为她怀的是五通的血脉, 他们要让她自生自灭,免得此事传扬出去丢了他们的体面,然而五通分明又是王家招来, 五通□□之时, 王家必定默许, 到这时候, 王家却又厌弃她丢脸。
而武家在武三娘回去求救时紧锁大门, 贺兰浑说,也是因为武三娘丢了他们的体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武三娘已经是王家的人, 擅自逃回娘家就是不守妇道, 对于武家那些男人来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
性命不是他们的,他们倒是看得很轻。
纪长清忽地睁开眼睛,有片刻的疑惑。
她的心境从来都是古井无波,师父说过,她天生无法感受人世间的情感,无喜无怒无悲,此为道心,于修行之事大有裨益,然而这些天以来,她能感觉到自己心绪的浮动,譬如此刻,她为武三娘的遭遇感到不平,这是前所未有的。
纪长清拿起水勺,慢慢往身上泼洒着温热的泉水,回想这些天的异常之处。从前她总是独来独往,是以心境越发清冷,这些天日日纠缠在红尘俗事中,又跟贺兰浑走得太近,透过他看到太多听到太多,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她才心绪浮动。
她只是一介女冠,捉妖尚可,红尘之苦,她亦无法帮这些人超脱。
纪长清放下水勺,拿过池边放着的布巾正要擦身时,听见门外极轻的脚步声,贺兰浑来了。
纪长清坐起在池沿上,听见脚步声在门口处停住,贺兰浑停在那里,半晌没有做声。
纪长清擦着胳膊上的水珠,温泉水滑,此刻全身泡得透了,暖洋洋的有些懒意,她平素并不在意这些俗世的享受,但若是有,她也并不会推辞,道法自然,一切顺其自然便好。
胳膊很快擦干,柔软的布巾顺着脖颈慢慢向下,纪长清想起似乎谁说过,贺兰浑很有钱,进了这处宅院后的所见所闻,他的确是豪富,这间数丈方圆的浴房,这天然引来的温泉水,寒冷时节能如此享受,果然是有钱的好处。
门外依旧没有动静,纪长清便也不理会,哗啦一声站起来,水珠纷乱着从肌肤上落下,随即听见贺兰浑微带着喑哑的声音:“道长。”
纪长清嗯了一声,听见他问:“我能进来吗?”
纪长清很快擦干身子,拿过架上放着的里衣:“不能。”
门外传来低低的笑声,贺兰浑在笑:“跟我就不必见外了,咱俩谁跟谁呀。”
这是见外吗?他好像总有许多歪理。纪长清穿上里衣,极细软的料子,穿在身上毫无分量,软而滑地贴着肌肤,浅白的颜色,领口一粒朱红纽子,异样娇艳。
跟着擦干脚,踏上云丝履,浴房中水汽大,边上又有一双防滑的木屐,纪长清伸脚踩上,听见贺兰浑的声音:“道长穿好了吗?”
纪长清拿过中衣:“没有。”
门外,贺兰浑侧着身子站着,捕捉着里面每一点细微的响动,水声再不曾听见,想来她已经出来了,有很轻的织物摩擦声,想必她在穿衣,只是不知道咽下穿的是哪件?外衣,中衣,还是里衣?
喉结滑了一下,焦渴极难忍耐,贺兰浑低低笑着:“道长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了。”
哒一声轻响,木屐踩在地面的声音,她起来了,贺兰浑几乎是同一时刻,猛地推开了门。
满室水雾扑在脸上,眼前有片刻朦胧,随即水雾沿着细细的门缝溜出去,露出面前朝思暮想的人,她正在穿袍服,手伸在腋下系着衣带,黑发湿漉漉的垂在肩上,一滴水顺着发丝悬在腮边,似滴未滴。
喉结再又一滑,贺兰浑哑着声音:“我来。”
他快步上前,伸手从她身前绕过,又在腋下合住,就似把她拥在怀中:“我给道长系。”
软玉温香尽在环抱,许是热水蒸腾的原因,她身上那股牡丹香气也变得浓烈,比先前的清冷别有一番诱惑,心跳快得厉害,贺兰浑抬眼,看见她腮上那滴水,看看就要落下来。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张口含住,微温的水滴顺着舌尖滑进口腔,嘴唇擦着她柔滑的肌肤,看见她细细眉尖忽地一凝。
贺兰浑笑起来:“有水,别弄湿了你的脸。”
纪长清低眼,看见那丝贴在腮边的湿发,随手掠到耳后,又被贺兰浑握住,他拿过布巾,轻声道:“我帮你擦头发。”
这本是一个符咒就能解决的事,然而此时泡澡泡得身上软软的,许是犯懒的缘故,纪长清便也没有反对,任由他虚虚环抱着她,轻轻拿起湿漉漉的长发,将布巾围上去。
耳边听见他略有些重的呼吸,还有发丝摩擦时说不清的声调,纪长清看见他依旧穿着来时的衣服,他倒是没洗澡。
贺兰浑慢慢擦着,她的头发又长又厚又密,沾了水很快把布巾打得湿透,贺兰浑再换一条干的,忽地想到他自小到大都是由人服侍的,如今却上赶着来服侍她,还如此乐在其中,笑意自唇边生出:“道长,我服侍得怎么样?”
“好。”她似是随口应的一声,脸上并没有什么欢喜之意。
“那么以后都是我来服侍道长吧。”贺兰浑轻轻拈起一丝贴在她后颈上的头发,指腹蹭过她细腻的肌肤,前所未有的温暖,原来这冷冰冰的人儿,也有这么暖的时候。
心尖上那点痒,荡漾着抓挠着,贺兰浑情不自禁又靠近些,几乎贴在她身上:“道长……”
湿发突然从他手中滑走,纪长清抽身离开:“武三娘腹中的胎儿我须得再想想怎么处置。”
贺兰浑怀中一空,心中也是一空,不觉跟上去两步:“还没擦干呢。”
见她捏诀弹指,湿湿的头发眨眼变得干爽顺滑,贺兰浑心里遗憾着,又拿起妆奁中的牙梳:“我帮你梳头吧。”
他重又握住,从头皮向下慢慢梳篦着,笑意幽深:“法术虽然快,但比起人力,却不是少了许多情趣?道长放心,今后我时刻不离你左右,但凡道长需要做什么,诸如洗澡穿衣,梳头净面,我全都包了,绝不让道长费事!”
纪长清微哂:“不必。”
她很快拿过梳子,举着手飞快地挽着发髻:“我须得回去观中一趟,向师父请教如何处置。”
贺兰浑看着她,她身形修长,低头扬手时,薄薄的肩颈构成一个优美的角度,让他看得入了迷,一时间忽略了她的说话,待反应过来时,不觉又是一喜:“我跟道长一道去!”
他知道玄真观在哪里,离骊山很近,他当初也是糊涂,找来找去找了她那么久,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就是玄真观的女冠。
趁着陪她回玄真观,正好去骊山走一遭。
纪长清很快挽好了发髻:“不必。”
玉冠和簪子放在架上,待要取时,贺兰浑已经抢先拿过来,轻手轻脚给她戴好,将云头簪对准冠子上的眼,稳稳簪了进去:“道长别跟我客气,咱俩谁跟谁呀?”
谁跟谁?无非也是陌路之人。纪长清没再说话,想要走时,贺兰拿过奁中的香膏,挖出一点轻轻涂在她手上:“天冷,小心手冻着了,这个是宫里的方子,涂了不会冻手,还能细滑肌肤。”
纪长清抽出手:“不必。”
被高冷女道士无情抛弃后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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