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阴沉沉的眼睛看了看胡仪,心中后悔得要死。他就不该一时兴起,下了城楼,生生把自己这个人质送上门来。如今自己就在人群之中,再不敢轻易命令禁军出手。
万般无奈之下,正要咬牙切齿,暂时答应下胡仪的请求,此时却有一支羽箭,从城墙之上往下疾射。破空之声清晰可闻。
三娘在恒娘身侧,最先看到羽箭,惊呼出声,恒娘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感觉到手中一空,一个身子重重扑到自己身上,巨大的力量推得她踉跄后退。
下意识抱着那个瘦削而熟悉的身躯,整个人似忽然停滞,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皇帝虽离她们较远,大概有七八步距离,然而突然见到支来历不明的杀人之箭,有听到禁军一叠声大喊,“有刺客,护驾!”,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什么天子威仪,史书评价,一边嘶声叫着禁军护驾,一边由众臣掩护着,急急往禁军身侧跑去。
跑到一半,皇帝和左仆射同时省起:这箭是从城墙里头射出来的!皇帝吓得浑身冒汉,手脚发软,全赖几个年轻有力的内侍扶着,一边急慌慌下令,叫禁军去城墙里头搜寻刺客,一边掉头,跟着人群往回跑。
此时若有局外人从旁观览,定会觉得,这场面甚是好笑。
老百姓在前头如鸟雀,如兽群,四散奔逃。皇帝带着众臣子,如没头苍蝇一般从这头跑到那头,最后追着老百姓屁股后头,也往远离皇宫的方向跑去。
禁军一下子无所适从,在广场上绕圈子,一部分去追撵百姓的,结果差点碰上高官内宦,一时眼睛都直了,皇帝为啥也要跑?
一部分跑去城内搜查的,还没想好从哪里搜起呢,就见到御史中丞大人一身紫衣,官帽俨然,神情高冷,踱着方步,从台阶上从容走下来。
步兵指挥此时没了马,跑得气喘吁吁,面对御史中丞的冷脸,胆子一下没了,不敢自作主张。
赶紧招手,叫了个小兵过来:“你去,去禀报官家,刺客……呃,御史中丞已经被擒获,请官家指示,如何处置。”
小兵得令,跑出宣德门一看,外头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顿时傻了眼,皇帝在哪儿?
满御街上的男男女女,这时候也顾不得读书人的斯文了,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了,但凡碰到挡路的,无论男女,伸手拨开,肩头撞飞,其间发生踩踏事件无数。
九娘骑着马,便如打仗时的帅旗一般,远远就能看见。鬼机楼娘子早已经过她的调/教,下意识便她聚拢。
她们这一群人却与别人不同,只要看到女子坠地,无论贵贱,都跌跌撞撞地冲上前,死命拉她起来,这样东边捡一个,西边拾一个,渐渐围拢成一团,虽然速度被拖慢,却隐隐然做成了一个女子方阵。
各女人社本也有个小群体,此时都被自然吸入,形成越来越大的钢铁样的阵型。
男子们莫敢缨其锋,只好刻意避开。娘子方阵作为一个整体,摧枯拉朽般前进,脚程反而快过了许多男子。
这一切混乱,恒娘全然没有半分知觉。她跪在地上,抱着她娘亲的身体,隔着她家最厚的皮袄,感受到不断渗出的温热液体。
大娘气息逐渐微弱,她能感受到身体流失的热量,四肢逐渐麻木冰冷,却拼尽全力,抵制住眼皮耷拉的欲望,一眨也不肯眨地看着恒娘,喘息着,与恒娘絮叨:“你以前问过许多次,娘当年为什么要生下你?我一直没有回答,因为,娘心里有愧。”
“我是因为怕死,不敢落胎,才生下了你。如今娘要死了,这句实话,不能再瞒你。你要因此怨恨娘,娘也不怪你。”
恒娘抱着她的手发起抖来,泪水糊了眼睛,她娘脸上的一丝笑容刺得她眼睛生痛,心尖痉挛。
想要骂她说话颠三倒四,却喉咙发颤,几次都无法出声,最后终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却是:“娘,你别说了,咱们去找大夫。”抱着她娘就要起身。
这一动,大娘胸口涌出大股大股的温热。恒娘脚下一软,再不敢动弹。
三娘、袁夫人和两个姐儿守在在大娘身侧,李若谷、顾瑀、余助、袁学士也留下来。
左侧有一些身份不明的男子,面上颇有风沙之色,不似中原人士,倒像是西北大漠中历练出的汉子。右侧又有些貌似闲汉,却神情机警的人,三三两两,结伙环护。
这三方彼此打量几眼,便似有了默契一般,结成互为犄角的阵势,一致对外。
禁军也乖觉,看出恒娘是与皇帝站一处的女子,又认出皇城司的腰牌,不敢对恒娘这群人动手,自动绕开。
恒娘抱着薛大娘,耳中听到她持续不停地说话,似乎生怕自己一旦停下李,就再也开不了口:“娘不该不听你的话,娘今天不该来的。我要是不来,就不会叫人知道你的身世。你老说娘跟你犯冲,你定下要做的事,必定会被娘七搅八搅,最后做不成。
所以你后来有事,再也不跟娘说了。唉,我以前不信,老觉得你是故意跟我作对,如今我知道了,你是对的。”
恒娘想要打断她,想要告诉她: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我的身世,我压根儿、打心底里、毫不犹豫地、一点儿也不在乎!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既然你当年为了怕死,把我生了下来,如今怎么也要咬着牙,去跟阎王爷吵,去跟判官闹,去把命挣出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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