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之上,人人皆知,这是左仆射与夫人的闺房之乐,由朋友从其家人口中打探而来,写入笔记,传为美谈。
此时被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市井娘子当众说来,众人面上,未免露出古怪笑意。
左仆射原本铁青的脸上,倏地飞上一抹红霞,又红又青,民间有个说法,叫做「红配绿,臊得哭」,正好描摹左仆射心中滋味。
恒娘却缓缓收了笑容,声音沉痛起来:“这位相公,已是人品高洁,一心一意的男子,然而竟没有想过,对于夫人来说,这样不坐车,不戴帽,与男子一样,自由行于街上,与人交谈的机会,一生之中,不过每年寒食元宵两次罢了。”
“便是夫人能活到百岁高龄,这一辈子,也不过就这两百个半天,不到半年的时间,出了那布袋,做了回自由自在的人。”
“所以,就算这位相公待她再好,就算这位相公软语恳求,夫人终究是不想抛了这一点点,一辈子为数不多的,能够看人的自由。”
城墙之上,一时再没人发声。
城墙下传来的突兀一声喊叫便能隐约听见:“我的女儿薛恒娘……无论父亲是谁……是个……好孩子。”
恒娘原本紧张的心情忽然一滞,整个人如同被顽童抽得起飞的陀螺,急速转过身,跑去城墙边上张望,一眼看见:人群中那个瘦弱的身影,居然真的是她亲娘!
第146章 城门三请(八)
她娘怎么来了?仲秀才怎么不看顾好她?为什么她好像被人围了起来?
那些闲汉们为什么朝着她指指点点, 一派耀武扬威的得意模样?娘子们又为什么低着头,好似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恒娘在城墙之上,空自着急, 却看不清, 听不明。回想起她娘那句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的话语,心头骤然一紧。
亏得她还知道这是御前,转过身来,跑到皇帝面前, 急急说道:“官家,民女这三请说完了,民女的娘亲来了,我得去接着她, 请恕民女失礼告退。”
她说完就忙慌慌想跑,皇帝叫住她, 一双小眼睛笑得眯缝起来, 十分可掬:“你慢着点, 朕与你一道下去。”
恒娘看看他那跟金明池里大象腿一样粗壮圆润的腰身,还没想好该怎么「安全委婉」地拒绝一位皇帝的陪伴, 皇帝已经兴致勃勃, 迈着四方步,挪动尊贵的腿和尊贵的脚,亲自追了上来。
恒娘只好恭敬奉陪。
皇帝倒也理解恒娘的心情, 尽量走得比平时快, 然而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大胖子, 怎么跟一个身轻如燕的少女比脚程?两步走成三步, 便似闲庭信步。
好在皇帝的嘴也不闲着,悠悠问道:“薛恒娘, 适才礼部尚书所说的事,你怎么回应?开立女户,虽有助于国家,却有违风俗民情,大伤礼教风化。这却也不可不虑。”
恒娘放缓脚步,与皇帝走在并排。
许都知眉头一皱,暗自后悔,那日告诉她陛见礼仪,却没讲解到,与皇帝同行该注意些什么。
唉,他哪里想得到,薛恒娘一个民女,居然有跟皇帝边走边聊的一天?这可怪不得他许都知没有先见之明。
实话说,谁能料得到呢?
皇帝也不自在,却一时没想明白这不自在的来源。他从未有过这种与人并排走路的经历,要不就是以前跟在先帝身后,要不就是天下人跟在他身后。
所以这一时半会儿,还没发觉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人肩并肩走在一块儿。
且糊涂着呢,好在薛恒娘很快回答他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官家,有个事情,民女一直疑惑着呢,胡祭酒他们说,天下都要服从一个道理,一个礼教。可我听到的,世上事情多色多样,并不都跟胡祭酒的模子里出来的一样啊。
比如说这赘婿的事情,刚才老爷们说起来都很不屑,可是民女听说,川鄂湖湘这些地方,有很多贫家子去当入舍女婿。”
见皇帝有不信的神色,忙道:“这可不是民女胡说。官家想必也知道,阿蒙——蒙顶客——安……”
她从未叫过阿蒙的真正名字,一时口中打结,不知怎么的,就是说不出来,倒是皇帝笑着接话:“安若。她是朕的外甥女。这是她告诉你的?”
恒娘忙趁势点头:“阿蒙最爱看杂书,其中就有各地民俗风情。是她从那些做官的、游侠的、行旅的,无数人写的见闻里,找出来的。
而且不是一个人这么记载,好些人说的,都能相互印证。所以,天下事情,也许不完全像胡祭酒说的,都得服从一个道理,也许一个大道理下,还有许多小道理。又或者这个大道理是对的,可还有许多大道理,也一样是对的。”
皇帝瞪着小眼睛看她:“你跟朕说饶口令呢?赶明儿朕请你去为太后说书去,多半能治好太后失眠之症。”
恒娘噗嗤一笑,忙改了口,说道:“民女的意思是,既然赘婿的事情,在很多地方都屡见不鲜,人家也能活下去,便不用担心许多男子成了赘婿,就会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何况,民女从来只听说民不聊生,才会天下大乱。可没听说过,男人入赘,就会流民四起。”
皇帝笑道:“你这女子,其心可诛。这是暗戳戳骂礼部尚书危言耸听吧?”
恒娘笑而不答。
两人又走了几步台阶,下头冒出个内侍,急匆匆拾阶而上,到了皇帝身边,低声回禀:“官家,都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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