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扯袖子遮脸,以表谦谢:不,我不是。
詹事站在长春殿后头,看了整整一出皇家大戏,都忘了非礼勿视的圣人训。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他看饱了,罗汉塌上的皇帝也看饱了,就连最爱的西瓜都失去了吸引力,恹恹地放回只啃了一口的瓜。把太子和皇后都打发回去。
皇后走的时候,就跟梦游一样,都忘了追着皇帝要一个说法定论。
太子一步三回头,十分凄楚,十分不舍。
等他们走远,皇帝看着大小姐,居然嘴角翘得老高,十分快活的样子,开口就是:安若想悔亲?
大小姐眨巴眼睛,还没来得及撒娇。看了老半天戏的太后出声了,悠悠然,徐徐然:“皇帝又说笑话。安若这调皮性子,一准随你这阿舅。我今日带她回去,这些日子,你也别召她,就让她陪我念念经,静静心,定定性子。”
大小姐垂头丧气,随了太后出殿。经过他身边时,挤挤眼,悄声说了句:勿负我托。
皇帝这才注意到他这个人型插屏。
不在意地挥挥手:皇后叫你来,是为了圣恩令的事?唉,实在多事。你回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倒退着出去,还能听到皇帝坐在榻上,咬着西瓜,口齿不清地嘟哝:不哑不聋,难做家翁。
“詹事?”恒娘见这人忽然失神,唤了一声。
更加担心起来:能让詹事吓得走神,阿蒙究竟摊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詹事咳了一声,看着烛火下一脸忧心的小娘子,点点头,算得上掏心掏肺地说了一句心里话:“你不用为大小姐担心,她不会有事。”
“她还让我转告你:廷议之事,若不可为,请你放开胸怀。来日方长,不争这一夕的功夫。”
不争这一夕吗?恒娘眉心跳一跳,不知怎的,耳边回绕的,都是今日在太学听到的学子声音。那些引经据典,言之凿凿的话,听上去可有道理了,简直无懈可击。
连盛娘子那样聪明颖悟、极会讲道理的女子,不也信了他们的话?真心实意地跟他们站在一处。
这一夕,不争。下一次,下下次,还能争吗?再说,失了周婆言,她又拿什么去争?
她出神想着自己的心事。仲简却目注詹事,冷冷出声:“请问詹事,此行可有秉明太子殿下?”
詹事一怔,目光倏地移到他身上。灯光幽暗,他又站在恒娘身后,一时瞅不清他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詹事方才缓缓道:“未曾。”
这下,连恒娘也听出了不对劲。抬眼看着他,疑道:“你说你是东宫詹事,那就是说,你是太子的人?为什么你会听阿蒙的话?”
轮到詹事脸色一黑。什么叫做太子的人?他可是正经的东宫属官。又什么叫做听大小姐的话?他这是,这是合作,是报恩。
咳了一声,这才发现,进来大半响,居然连水都没喝到一口。眼睛往桌上放着的茶壶溜了一圈。
仲简装作没看见,纹丝不动。
詹事是斯文人,不好不问自取。看着恒娘,硬着头皮,缓缓解释:“我自作主张,擅改圣恩令。是大小姐替我担了罪责,我无以为报,甘愿替她传这趟话。”
擅改圣恩令?
恒娘疑惑:“你怎么改的?”
“不过是删除了学女教的字眼。”詹事淡淡道。
恒娘想了一下,明白过来,眼睛睁大,有些激动,又有些意外:“我能请问一下,你为何要这么做么?”
詹事道:“圣恩令本就是我负责起草,送殿下过目允准的。草拟时,我压根儿没想到女子还能与男子一样,学相同的东西。那日读了袁学士的文章,茅塞顿开,后悔不迭,想要补正而已。”
“至于为什么?”他沉默一下,目光看着油灯,脸上肌肉颤动,似有几分扭曲。
声音也低沉模糊,如遥远回音:“袁学士是为了他的女儿,我则是为了我的娘亲。”
第93章 锦囊八字
夜风森森, 油灯昏昏。
恒娘看看茶壶,想要起身,被仲简轻轻放了一只手在肩膀, 将她按住。
待她重新坐稳, 仲简上前一步,从桌上取了茶壶,去到门后。
把残茶往泥地里泼掉。灶台上摆着个瓦罐,上面贴着红纸, 写着「茶」字。正是市井间常喝,士大夫们却嫌弃得很,讥为「小人」的草茶。
打开布盖子,掏了一把出来, 投入茶壶。又拿木勺子从缸子里舀了水,满满一个茶壶放到柴灶上。又去寻了张小凳子, 守着灶台。
屋子里, 恒娘与詹事对面而坐。
灯是省油灯, 灯油也不算好,燃起的火苗颇有些荏苒, 夜风一吹就疯狂摆动, 在詹事脸上投下重重阴影。
“家母原是良家女子,十四岁被其父卖与罗家六十老叟为女使。罗家大妇无所出,指着家母为其生育。
八个月后, 家母早产, 落下一个死胎, 被罗家认为晦气, 逐出门户。
好在罗家尚有良心,临别时典了一份田产, 连同契书一并付与家母。
家母持着这份薄产,去官府立了女户。家母日夜经营,不过一年,便将这份田地买下。再过两年,又典下数份田产。虽为女户,名下产业所交税钱已有五百五十蚊。”
“五百五十?”恒娘小声惊呼,“令堂可真算是经营有方,十分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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