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这双手曾细心帮他清洗血污,想起了叱火每日在那儿闲适地同他说魔神对他有多宠爱,还想起了献剑鞘时侍从看着他的热切眼神。
谁才是邪魔呢?
好。
剑灵心中有答案了。
他发出一声叹息,向世间最大的邪魔,低下了从不屈服的头颅:主上。
剑灵单膝跪在步恬跟前,虔诚地捧起步恬的手,用锋利的剑甲划破她的指尖。
步恬看着指尖冒出的血珠,反手固定住剑灵,倾身在他的额头上画下契纹。
她指尖抚过额头的每一处,都炽热不已,就像是一块烙铁,在他额头上炙烤,仿佛要把他熔断才肯罢休。
剑灵的身体忍不住震颤,发出嗡鸣声。
他的意识仿佛被主人丢进了熔炉之中,满脑子除了热这个感觉,再无其他。
意识涣散的他好似听到了主上的声音: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什么。
这个声音好似很远,又好似很近。
黎序,我叫黎序。
他茫然的眸子上蒙着一层潋滟的水色。
黎序步恬说得很慢,仿佛在唇齿之间咀嚼着他的名字。
她勾起殷红的唇,真是个好名字。
主上好像很喜欢他的名字。
黎序混沌如烂泥的脑海中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步恬落下最后一笔。
黎序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人形,软软绵绵地往下倒。
红光大盛,步恬身前悬浮着一把魔剑,红色的纹路自剑尖游走至整个剑身,仿佛为他穿上了一件新衣裳。
黎序。步恬唤道。
魔剑飞到步恬手边,周身熊熊燃烧的幽焰似是在回应她的召唤。
她笑得张扬肆意:你可愿随我出战?
魔剑悬浮在半空,忽然俯冲向步恬手至腰际的剑鞘。
唰
归剑入鞘。
步恬的识海中响起黎序清冷的声音:愿意。
好,今日是个好日子,我们去掀了这镇魔鼎吧!
步恬使出缩地成寸之术,来到魔域边缘,对着深陷入魔域的镇魔鼎轻轻挥出一剑。
认主后的魔剑与步恬配合默契,开山劈海,所向披靡。
嗡
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动后,天光射入魔域。
困住魔族这么多年的的玩意儿砸向了天际的神君们。
所有魔族沐浴在日光下,看清了青铜鼎全貌。
他们常年不见阳光的眼流下泪水,隔着泪,也要死死盯着镇魔鼎砸向那群神。
眼瞅着这鼎就要砸过来了,神君中央的白衣神尊眠岁不慌不忙施法,张手接住了越变越小的镇魔鼎。
他扫了身后的神君一眼,问:夕蘅何在?
无人应答。
眠岁又缓缓叫了一遍夕蘅的名字。
还是无人应答。
有位神君出列道:回禀尊上,自轮回台散会后,夕蘅神君便走了,没同我等一起来镇魔鼎
她走了?走去哪里了?眠岁的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呃夕蘅神君说至尊给她放了一个长假,咱们从轮回台往镇魔鼎来时,她便回去休沐了。
眠岁深吸一口气,眉头舒展,露出和善的笑,无奈摇了摇头:真是同她的主上一样随心所欲,罢了,随她去吧。本尊若是横插一手,通天殿那位又该同本尊闹脾气了。
他把掌中小鼎递给一旁的神君:既然夕蘅不在,那你去试一试这魔神的虚实。
那神君接过镇魔鼎灌入神力,强行向下压去。
步恬向那神君挥出一剑,再度掀飞了青铜鼎。
势不可挡的剑气冲向那神君,眠岁出手接下这一剑。
衣诀纷飞,狼狈后退。
眠岁眼神一暗:这哪里是神君修为,这魔神配上魔剑分明有着不亚于神尊的实力!
要么是当初魔神斩杀蛊神市没有用尽全力,要么是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令魔神的实力在短短的时间内突飞猛进。
步恬执剑而立,挑衅地望向天上的神仙:本尊今日便要告诉天宫的诸位,以后丢破铜烂铁到魔域来之前,都要先问过本尊的剑。
眠岁化开了魔神的神力,亲自站到步恬身前,淡笑道:魔神,方才是本尊的手下会错了意,这才又放下了镇魔鼎。本尊此番是代表天宫来与魔域和谈的。
眠岁拂了拂衣袖,地上便出现了一箱礼物:这是我们的诚意,请魔神过目。
其他神君纷纷附和了一通,又找借口离去。
步恬倒也想用这个马甲先会一会眠岁,便派出人手迎眠岁入魔宫,魔宫众人从应战状态抽离,又各干各的去了。
不过今日,他们注定是没有心神好好干活了。毕竟,他们的神为他们带来了久违的阳光。
若说先前魔族对魔神只有对强者的尊重与畏惧,那现在他们便真的当魔神是他们的守护神而敬爱着、信奉着。
步恬与眠岁对坐。
步恬整个人都缠绕在浓重的灰雾之中,看不见面容、身形,甚至连声音听起来也蒙上一层可怖的阴寒。
眠岁在四尊中战力最低,并未看透她的伪装。
相信魔神也看到了天宫的诚意。那么现在,天宫也想看到魔神议和的诚意。眠岁说话的语调十分和缓,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你想要什么诚意?
步恬把玩着天宫送来的珠钗,的确是上好的品质。
她的余光扫过满满一盒子法宝,感慨眠岁舍得下血本。
天宫的执行仙官们正缺个震慑魑魅魍魉的法宝,本尊觉得魔域有一件法宝正合适,就不知道魔神可愿为了魔域割爱了。眠岁拿起茶盏品茗。
你想要我的剑何必兜那么大的圈子。
眠岁但笑不语,一点都没有被戳破心思的窘迫。
你意下如何?
对本尊来说,他不是器物,而是本尊的臣下。本尊不可能把他当成一把普通的宝剑,随随便便把他卖了。
步恬扔下珠钗,玉石相击,发出铛鸣。
你换个条件。
日暮时分,黎序独自一人在住处待着。
宫殿外头总能听到魔族的惊叹声。对没怎么见过太阳的魔族而言,落日是个稀罕景色。
黎序对日落并不感兴趣。
他看了一眼石桌上的沙漏,已过了送膳的时间。
侍从并没有来,蹭吃蹭喝的叱火也没有来。
他们只怕也是被沿途的落日之景绊住了手脚。
他拿出自己的魔渊木剑鞘,打了点水来,沾湿帕子,细细擦拭起剑鞘来。
天慢慢黑了下去,沙漏上方流沙池中最后一点细沙流尽。
往常魔神总会在这个时候过来研究术法。
可今日,她也没有来。
也许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
黎序心神不宁地把帕子扔入水盆,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有一个念头正在冒芽。
又或许是她与他完成了契约,达到了她的目的,便不必再下功夫想着如何哄骗他结契了。
以前魔宫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不是巴不得没有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吗?
如今,这些东西没有了,他怎么心里头却反而觉着不舒服呢?
黎序又想了想自己昔日的所作所为。
一直以来,都是魔神来寻他。
他先前没有认主的心思,从未对她有过好脸色。
可剑灵对于主上,不该是他先前的态度。
黎序下定决心:他既然已经认魔神为主了,应该赶紧想些法子帮他的主上分忧才是。
叱火着急忙慌地冲进来。
何事如此慌张?黎序看到叱火,心里头绷紧的弦松了一些。
叱火抓住黎序的肩膀,道:大事不好了哇!俺听说,那个什么神尊指名要你去天宫!
主上她同意了?
那个什么神尊走了之后,尊上那儿就没动静啊,想来尊上也是正在寻思怎么跟你说这件事吧。
叱火的大嗓门让他听得格外清楚。
你说什么!?
他手中的剑鞘滚落在地。
俺觉得这是那个什么神尊的毒计啊!尊上怎么能同意呢?
叱火还在那儿絮叨,黎序已经没心思听了。
他还没来得及好好表现,他的主上便不要他了
第11章 认剑 已然觉得醉了
黎序大人,尊上请您过去。
殿外来了一队侍从,阵仗大得惊人。
哎呦,坏了坏了,尊上肯定是要同你说送你去天宫的事了!叱火在一旁干着急。
黎序没说话,慢慢站起身,走向侍从。
叱火一把抓住黎序的臂膀,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兄弟,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若是想留下来,一会儿见到尊上就放下你的身段,好好向尊上求求情吧!尊上这么宠你,说不定会依你的!
嗯。
黎序扯下叱火放在护甲上的手,走向侍从。
他不要做一把刚刚认主就被主人遗弃的剑。
他要抓住最后的机会,让主上回心转意。
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去做。
现下也只能好好问问叱火,死马当活马医了。
叱火见黎序似乎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着急地嚷嚷道:你别不听俺的话啊!你落了天宫那么大的面子,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要是去了天宫,那个什么神尊偷偷把你熔了都没人知道!
黎序点了点头,对着侍从道:稍等片刻。
他复又走到误会的叱火面前,问:我该如何为自己求情?
叱火倒是被问得愣住了。
良久,他憋出了个字来:哭?
也不是一定要你哭,就是就是嗐,俺也说不清楚,你自个儿看吧!叱火从储物袋里翻找出了一本皱巴巴的话本子丢给黎序,先说清楚,这玩意儿是个魔魅拿过来抵酒钱的,俺没咋看。
黎序翻起书页。
你直接把第一回 看完就成,好好学学话本子里头那个贵妃复宠的手段。
没怎么看过这本话本的叱火如是说道。
片刻功夫,黎序阖上书页。
白光划过,他周身的铠甲变成了轻软的白衣。
你咋换了身行头?
黎序一本正经道:话本上说,素衣才更配此时的境遇。
叱火拍了拍黎序的肩膀,笑道:嘿,你小子,这就活学活用了!
但愿这些东西有用。
一袭白衣的黎序走到侍从旁,道:走吧。
步恬正站在魔宫最高楼明舒楼上远眺。
今日是个好日子。
镇魔鼎掀,魔族重见天日。
也不知是哪个魔族起了头,在魔宫里头放起了孔明灯。
黎序怎么还没来?步恬倚在栏杆上,眼瞳里倒影出漫天灯火。
今日也是她的好日子。
黎序认主,莫倾澜再也不可能执断神剑杀掉她了。
她要好好庆祝。
侍从道:回禀尊上,黎序大人来前与侍从说了几句话,耽误了一点时间,现下正在来了。
话落,明舒楼下便来了一人。
来人手持一盏灯笼,白衣银发,皎皎如天上月。
步恬眸中溢出惊叹。
那天上月直奔她而来。
先前凌然不可侵犯的霜月,融化了一身坚冰,跪在自己的身前,仿若随时可以入怀。
你不是说不能脱下盔甲吗?步恬问眼前风姿绰约的白衣郎君。
他换下盔甲,那一身锋芒似乎也跟着一起褪尽了。
这是幻化出来的。
黎序能听见自己冷冰冰的语调。
他觉着自己的声音太冷了。
主上或许不喜欢他这么同她讲话。
他放柔了声音,道:若主上喜欢,黎序可日日夜夜换衣裳给主上看。
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但说话人的语气实在太过认真,反倒没了风月的味道。
这把傻剑可能真是这么想就这么说了。
我对你穿什么衣裳不感兴趣。步恬走到摆满膳食的圆桌边坐下,看着还跪着的黎序,指了指身旁的座位,坐,一起用膳。
黎序应了一声,缓缓站起身。
侍从刚想上来布菜,他便从容接过了他的活儿。
我来就好。
反正他也不需要用膳。
黎序夹起一块翡翠丸子放入步恬碗中。他的手很稳,比战战兢兢侍候的魔魅们靠谱多了。
步恬吃掉碗中的菜色,他就又为碗中添菜。
速度适宜,细致入微。
这难道是黎序认主之后附赠的功能?
步恬没有动黎序新夹过来的菜。
还在纠结什么时候开口留下的黎序问:可是不合口味?
他从未与主上一起用膳过,也不知道主上的口味。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若是日后还能留下,他定会把主上的喜好了解透彻。
你也坐下一起用膳吧,今日这席面主要是为了你摆的。步恬放下筷子,拿起调羹给黎序盛汤。
这顿主要就是为了庆祝黎序认她为主,另一位庆祝对象一个人光顾着布菜不能尽兴算什么事儿呢。
据她多日观察,黎序吃什么都一个反应,无论吃什么,都看不出有多喜欢,也看不出不喜欢。
他同爱吃水果沾不得肉类的莫倾澜不一样,没有忌口的东西,不过也没有喜欢吃的东西。
他本身对于吃东西这件事,就没什么兴趣。
步恬今日这些菜色就按着莫倾澜的喜好来做了,以各色素菜为主,配上鱼虾,口味清淡。
想来与莫倾澜本就是一体的黎序,喜好不会与莫倾澜差太多。
她把竹荪萝卜汤推到黎序面前:尝尝。
黎序低垂下眸子,手里的汤勺慢慢搅动。
原来是送行宴。
主上是真的想把他送走。
步恬见黎序兴致不高,迟迟不动筷,后知后觉想起他戴着面具不方便用膳。
她屏退侍从,为黎序摘下面具。
步恬倾身过来的那一刻,他似乎回想起了认主之时那灼烧之感,浑身都僵在那儿不动了。
他们都说魔神周身笼罩的灰雾阴寒彻骨。
可他们不知道,魔神的手很温暖,魔神的血液非常炙热。
面具从他脸上抽离。
以后,这双温暖的手不愿再握住他了。他将被丢在天宫里,让锈铁侵吞他的剑身。
他不想接受这个结局。
黎序一把握住她的手,手上传来让他眷恋的温度。
微风拂过,孔明灯投射来的光线忽明忽暗。
愁绪蔓延在曾经不染尘埃的面容上,他清冷的声线虔诚地诉说着:
主上,我自知没用,身为主上的剑,却处处需要主上来照料我。如今,魔域需要我前往天宫,我舍不得主上,却也不想看到主上为了我为难。
步恬挑眉:嗯?
这是她认识这把剑以来,听他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
这个黎序很不对劲。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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