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
知你忠诚,来,赏你个好东西。时崤仍是在笑,仔细看,那笑中还外带了点调侃,挥挥手,用鬼气把什么东西托着送到康沅手里,去到他界不宜太过兴师动众,本座独自押送罪犯足矣,这几日,便由你暂代鬼主之责罢。
啊?!康沅哀嚎。
请罪要有请罪的态度,仙界来的使者还在等着,时崤没有拖上太久,只稍微把鬼府的杂乱事务托付给手下,两日之后,便亲自去牢狱提押罪犯圭风,由使者小仙的引领着,乘上祥云一同去往九天之上。
此案是惊动三界之大案,本就容不得半点马虎,又加之鬼府之主亲自来到仙界,方一步入仙门,便有等待许久的主事仙君上前来接待。罪犯圭风被单独押下,而时崤,则是被客客气气地请到暂居之所稍作休息,明日再一同参与庭审。
康沅说的也没错,仙界到底顾及着体面,理论来说鬼王只是与仙君同等级别,对方屈尊接待,却没有半点傲慢与不敬,就连提供的居所,也是细心地选在了远远避开天殿的地方,避免过于浓郁的仙气把他克得不适。
好意时崤一一受下,一路偶与那位主事仙君攀谈几句,即便是在自己的劣势场,也依然进退有度,宠辱不惊,完美地端出一界之主该有的格局,大大超出了接待者的预想,叫其忍不住侧目,暗中敬佩。
唯有一事,便是他在踏进居所的一瞬间,指尖一动,竟在仙君眼下放出了一抹鬼气。那黑雾在白与金构成的仙界中格外显眼,堂而皇之地一闪,就朝外头某个方向迅速远去。
仙君瞬间警惕,眉目敛起,转过头来问时崤:鬼主这是何意?可有什么需要?用词虽还客气,不过语气难免带上了一点质问的意味。
时崤好似一点都听不出来其中的尖锐,表情依旧放松自在,带着至始至终的微笑,往居所里头走的脚步未停:一点私事而已,不需劳烦仙君。
仙君急忙抬步跟上。伸手不打笑脸鬼,他也勉强挂笑,不过就显得有些僵硬。
宾主尽欢的基本的待客之道,焉有劳烦客人的道理?再且,仙界的纪律森严,若有莫名鬼气乱窜,恐生事端,鬼主想要什么,尽管同我道来便是。
多谢仙君好意。只不过时崤突然转过身来,神色莫名有些意味深长,是只有本座才能找到的东西罢了。
未等仙君反驳,一道黑色痕迹闪过,竟是那抹鬼气去而复返,托着一件什么东西放到时崤手心。他把手一握,鬼气就也老老实实地被重新敛进了鬼体。
仙君见笑,此为离别之时吾妻赠某之信物,方才在路上不慎遗失,情急之中,才擅自趋了鬼气去寻。修长而苍白的手伸到仙君面前,五指缓缓展开,露出手心中一支看起来极为廉价的木笔。笔的尾端系了一根发黄的粗布条,看样子像是从衣物上随手裁下,边缘轻微发毛,所绑的那个结皱巴松垮,看得出之前曾是挂在什么物体上,又掉了出来。
未曾听闻鬼府有后。仙君大松一口气。心中略有疑惑,但也没有再问,只客套道:早知鬼主夫妇如此伉俪情深,该邀二位一同前来,倒是仙界害得二位要暂受相思之苦了。
无碍,总归很快就能与之重逢。时崤极为珍视地收起破笔,这一回,却是笑得格外的真切,眉目都稍微弯起。
仙者皆轻七情六欲,主事仙君没什么八卦的兴趣,只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句鬼王竟是个痴情种,来仙界一趟左右不过三五天,那黏糊劲儿却跟离别三五年似的,很快就又转而说到了其他正事去。他倒没有多想,自然也不知道,仙界的另一个方向,有一股平静正被眼前的鬼王激烈敲破。
清池居,那位刚从人间回来不久的浮泽仙君脸色一白,突然抬手捂住右边锁骨与心脏之间的位置,弓背缩褪,痛苦地把自己蜷缩起来。他本是半身泡在自己居所中的池子里的,姿势骤然变化,整个人差一点就跌进了深水区里,一直在岸边陪着他的承德吓了一跳,急急拉住他的右手:浮泽?你这是怎么了?!
浮泽没有回他。
倒不是真的有多疼,更多的是情绪上的波动,慌张、恐惧以及难以置信冲上心头,一时把他整个仙体塞满,满得失去了反应能力。
他自己却再清楚不过,手心下的位置,是他一直耿耿于怀、一直不敢去面对的,鬼王留下的印记。
它正在波动。
浮泽闭上眼睛,止不住浑身的战栗。
昔日,对方趁他体虚,用鬼力把一个江字纹在了他的魂体里。这不仅仅是铭刻他屈辱过往的烙印,更是一种宣誓主权的标记,无论他是人是仙是鬼,无论他躲到哪一个角落,都逃脱不了侩子手的掌控
承德许久未得到答复,手心感受到浮泽在微微颤抖,心下焦急万分,一咬牙,直接将其整个拉出水面,扶到自己身边。想抱,又不敢,最后只是虚虚揽过对方的上臂,让他半靠进自己的肩。
像个毛头小伙子,连施展净身术为对象干身也忘了去,任凭对方身上的水湿漉漉得染湿了他的衣。
可是身体哪儿不适?是胸口疼吗?他低下头,语速比平日快了不止一倍,手脚无措。仍是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好半晌,才想起要去拉浮泽的手:我帮你探探经脉,可好?
浮泽恍若初醒,茫然睁开眼,微微侧身避开:不用。
可
没事的,承德仙君无需担心。
缓了缓身上不适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撑起自己的身子坐直起来,低头,放下捂着胸前的左手。白衣湿水变得略有些许透明,隐隐约约的肉色上,一个极为鲜红的刺字便显得格外刺眼。
江。宴江的江,浮泽江的江。
原本是青黑色的,如今却变得殷红,仿佛从皮肤底下渗出了血。
比起痛,其实更多是热麻,就像一块黑炭被点燃了明火,很快就烧得通红。而那所谓明火,就是刚刚时崤放出来的一抹鬼气。
承德自然也看见了,一时间愣在当场,脸上的焦急渐渐变为茫然,与悲痛。
这也是他弄的吗?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到眼前的浮泽。
即便那日浮泽未曾明确回答,甚至有些激烈地逃避了这个话题,但千年的相处下,他实在是太过太过了解眼前的仙君了,以及结合前后种种细节,其实能够大概猜到,人间一趟中鬼王对浮泽的所作所为。
仙君是没有怨恨这种情绪的,承德也一样,他只有痛心与怜惜,更不理解,鬼王何以忍心向这么一条澄澈而柔软的江倾洒污浊。
是。浮泽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能听到嗓音颤抖。
净身术是一阵温柔的风,把两人身上的水珠尽数带走,白衣变得干燥,重新掩盖了狰狞的刺字。承德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左右看了看,才想起要去拉浮泽,总之,先起来吧。
浮泽不为所动。
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神彩,他怎么会来呢?我好怕他。
【作者有话说】:
朋友问我写的什么,我给她大概讲了一下设定,朋友问:为什么是鬼府和鬼王,而不是地府和阎王爷?
萎了,谢谢
第四十一章
【从头到尾,他没有错过任何机会,浮泽也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
浮泽在害怕,怕到,无意识地开口向承德求救。
这还是千年岁月里的头一回。
他拥有一条大江该有的柔软,永远包容、温和、安静,却唯独极少示弱,除非是被逼到走投无路。
短暂的顿住之后,承德才迟来地觉出疼来。像是一把带着倒刺的针扎进心脏最柔嫩的内里,拔出来时,又带出模糊的血肉来,鲜血汩汩地把整个胸腔装满,一呼吸,就是肝肠寸断的痛。
分明浮泽的脸干燥白净,没有任何表情,他恍惚觉得对方在哭,泪水是看不见的,悄然地淌满抬起的脸,落在清池里,一滴接一滴,荡起圈圈涟漪。
咚地一声,是承德重重地跪倒在地。
抱歉。他一把抱住浮泽,心如刀绞地感受着对方本能的挣扎与躲避,道歉也变得语无伦次,只知道无意义地遍遍重复,抱歉,浮泽,抱歉,抱歉
知你受尽如此折磨,我却无能为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庭审之日还是来了。
天帝仍是坐在高高的首座上,其他仙君位列下首,于左右两侧依次排开。按照位份,主事仙君最为靠前,其下接司职仙君与地界仙君,两者位份并列,故而左右插位排开,承德与浮泽分别站在两边接近末端的位置,隔着中间宽敞的过道遥遥相对。
一切就绪,童子摇响仙铃,宣布庭审开始。
承德担心地望向对面的浮泽,对方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
直到天帝座下童子的传唤声清脆落地,天殿大门缓缓打开,才似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他后退半步,借旁边仙君的肩膀藏住半个身子,抬起头,眼神中写满了慌张。
鬼府之主时崤,亲押战犯上庭
通报声响亮贯彻天殿的每一个角落,撞上顶梁,回荡出空灵的回响。
时崤在前,天兵押着圭风紧随其后。在所有仙君的注视下,他逆着光,身姿挺拔俊朗,缓步跨进了天殿之内。
队列末尾位置与殿门之间不过十步远,距离实在是太近了,浮泽还没有来得及找到一处合格的庇护,眼神就在猝不及防中,与时崤直直对上。
看似只是走在过道途中不经意的一瞥,却又仿佛是早有准备的锁定,时间在这一瞬间无限放慢,慢到浮泽能够看清他那双没有眼白的眼,原来并非纯黑,而是极暗极暗的红。一抹淡淡的笑点缀其间,甚至没有多加掩饰,就这么在众仙君的注视下,赤裸裸地传递到浮泽面前。
化作名为恐惧的漩涡,将他卷入水底,张嘴吞下。
直到时崤彻底从面前走过,停到天帝下首躬身抱拳,朗声行了不卑不亢的礼,浮泽才得以从中脱身,骤然打了个寒颤。
身旁的仙君觉出异常,悄悄侧过头来询问:浮泽仙君?
浮泽苍白着脸,摇摇头,没有回答。
那位却没多疑,反而兀自了然感叹:唉,其实莫说你,方才也把我给吓了一跳。原以为是个青面獠牙的相貌,今日一见,这鬼主竟是生得如此之好,气度非凡,不怒自威
相貌英俊,气度非凡
在他们眼中,原来是这样的吗?
时崤仍是那身黑底红纹的华服,在仙界这样颜色素淡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扎眼,浮泽只看了一眼,便急急垂下眼睑,再不敢抬起。
反而是承德神色复杂,盯着那高大背影看了许久,又遥遥去找对面的浮泽,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反复数次,一如他曲折又纠结的心境。
庭审整整持续了好几日。
期间,光是对于圭风罪状的宣读就需得用上整整一日一夜,接着各位仙君呈上无数罪册法册,鬼王以及承德、浮泽两位亲历仙君依次出列确认证词,再最后,由天帝拟定罪罚,集众位之意见,决定将战犯圭风关进三界边缘恶蛮之地,永生永世不得释放。
庭审的一切流程走得都出乎意料的顺畅,除了浮泽仙君呈辞时所持卷轴失手掉落过一回之外,便无其他意外发生。不得不承认,鬼王对于此事的收尾工作完成得近乎完美,是其中最为关键的功劳,否则,如此重大之庭审,断断不可能只用上屈指可数的几天。
那头,天帝宣布散庭的尾音还未消散,这头,藏在队列末端的浮泽转身就走,一刻都不敢多留。他的心乱成一团糟,理智知道鬼王绝对认出了自己,情感上,却还自欺欺人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鬼王早将人间的一切全都视作过往云烟,与他就此陌路两别。
他驾云行得极快,承德也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却只能在后头随行。
直至抵达清池居,才被浮泽转身拒之门外。
抱歉,承德仙君暂且让我独处一会儿。那双如水清澈的眼睛里带着歉意,带着祈求。
承德不可能、也没有办法不答应这样的他,双脚在离门最后一步距离的地方堪堪刹住,嘴唇开合,半晌才挤出一个好字。
淡金色的仙力推着门扉沉重合上,隔绝了两位仙君欲言又止的对望。浮泽在里,承德在外,就好像前者的情感,总是那么胆怯而又如此疏离,抗拒着,不愿让后者加入。
承德失神地看着门扉,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失去牵握的目标,只得转而覆上门面,用掌心一寸寸地摩挲其上的雕花纹路。
像是一座痴望的雕像。
许久,才终于动了动,却不是离开,而是缓缓倾身,将自己整个身体都贴靠了上去,贴得很紧很紧,凹凸纹路磕上脸颊,留下几道模糊的红痕,承德一点都不感觉到痛。
因为门里,是他还未来得及正式结契的仙侣。是他放在心头上,日思夜想的爱人。
浮泽成仙了多少年,他便追求了浮泽多少年,早已数不清经历过多少个日月更替。凡人永远无法想象,一位仙君的爱能有多么恒久,或许不够热烈,但胜在温和,并非捂不暖这涛涛的江水这扇门,也曾有那么短暂的几个瞬间,试着对承德敞开一道细细的缝。
承德还记得彼时的自己如何欢呼雀跃,失去一位仙君该有的仪态,又是如何急匆匆地拉着浮泽去见天帝,企图借着结契挤入他的心房。
从头到尾,他没有错过任何机会,浮泽也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
可是。
偏偏是那样的时崤在他们之间横插一脚,把这小小的嫩苗碾得支离破碎。
承德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徒劳他出身高贵,父母皆是仙君,甫一出世便拥有绝佳的仙根,却唯独在心爱之人备受煎熬时,既无能力去保护,也无办法去开解。
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扇大门在自己眼前紧闭,成为一道无法打破的铁壁。
浮泽啊
承德有些变调的尾音消散在门缝之中,也不知是在唤,还是在叹。
门里,浮泽没有像以往一样将自己浸入清池之中,反而极为少见地坐到自己高大宽敞的主座兼修炼仙台上,蜷起四肢靠进椅背,闭上双眼,任由自己软绵绵地放空一切。
尚是江流时,他曾耗空心力,将自己宏伟的身躯分成遍布西南的支流,至成仙之前,主干已所剩无几,故而所化之躯便也算不得高大。蜷进主座,就被衬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极为可怜,又落寞。
他就这么囫囵地睡了过去,不知外头光景,也不知承德守到何时才黯然离去。
仙君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只是他实在太累了,神魂似乎回到了人间时的脆弱模样,空空荡荡、慌张无措,只得借睡眠去逃避眼前无法接受的事实。
不是很安稳,但好在无梦侵扰。
再醒来的时候,脖子四肢都已经蜷到发麻,浮泽迷迷糊糊地睁眼。入目,是清池居简约淡色的顶,还是那般清冷的模样。
很熟悉。
却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睡得太久了,身体软绵绵的,暂时还调动不起太多力气。
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想起来,那儿的琉璃青瓦,平日里映照清池水光,总亮得耀眼,今日却不知为何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灰,其间似有一点黑色污渍,碍眼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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