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江收拾了碗筷到院中洗洗,又费力地将院中倒下的一片篱笆扶回原位。
再回屋的时候,鬼王竟已经不知何时从房中出来,高大的身子立在厅中,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看。
从宴江的角度,恰能看见他线条清晰起伏的侧脸。
阿浮,你可知宴淮之为何杀我?时崤仍是盯着墙上,没有转过头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面上并无明显的情绪,宴江却觉得这句话夹带了一股莫名寒意,远远够不上平和。
再走近一步,顺着鬼王的目光,才发现对方将那副画像挂在了墙上,因为年代久远,纸张已经发黄,唯有右下角的刻着宴淮之三个字的红色印章格外鲜艳,红得像血。
宴江微愣,而后摇摇头,小声回答。
不知。
似乎是想当然的答案,时崤没有什么反应。
我自及冠之后丁忧三年,在外征战两年,至身死之时正是二十五岁,尚未娶妻成家。却是突然说起了其他。
不知是忘了,还是如何,在说生前之事的时候,他并未自称本座。
当时这片土地还不叫大闵,领域也尚且没有如今广阔。
时年运势走低,入冬以来各地频发雪灾,数万亩良田被皑皑白雪压毁,数千口池塘被冰霜封住,几乎一夜之间,天下农户赖以维生之物尽被天意收回,损失惨重。
不只是中原,以游牧为业的蛮族更是有过之而无及。
粮食短缺成了最后的导火线。朝中这些年耽于安乐,临到蛮族突然大肆举兵来犯,才发现竟无一将可用,于是两年未曾回京度春、才从东南边大捷归来不足一个月的年轻将军时崤再度提起缨枪、跨上高马,准备带兵出发。
时崤之父乃曾经鼎鼎有名的西南镇虎将军,彼时正当壮年便为国捐了躯,皇上自觉对其独子多有亏欠,更是不愿意这唯一的将领也折损于战场,临行前多番挑拣,最终指派了一名朝中重臣随行,以表重视的同时,作为时崤的军师从旁辅助战事。
这名重臣,便是宴江往上好多辈的祖先,宴淮之。
宴淮之何许人也?是皇上四年前破例提拔的左相,朝堂上最有才华、升迁最快的文臣,足智多谋,年轻的身体能够撑得住打仗的奔波与迁徙,最重要的是,其与时崤私交甚笃,配合作战再合适不过。
故事的开头与过程都无比的顺利且完美,时崤与宴淮之一路直奔西北,勇谋两全,只用了半月不到,便不损一兵一马地将来犯蛮族打出国土,又乘胜追击了五十里地才停下,顶着风雪原地扎营,等待朝中传来进一步的指示。
北国冰天雪地,时崤上了战场虽勇猛非常,但到底是出身在西南边的温暖乡,一停战,便终日觉得浑身发寒,干完正事就习惯一股脑躲在自己营帐中不愿出来。于是宴淮之便常常上门来找,有情况则讨论战事,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闲聊,难得清闲地聊起时崤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彼此的状况,有说有笑,称兄道弟,就像两人年少时那样的没有隔阂。
可是这样的日子才持续了半个月,从某一天开始,宴淮之突然不再来找。时崤起先还不在意,又如此过了四五日,发觉对方有意在回避他,便直接去了军师帐子中,当面问了宴淮之。
宴淮之沉默许久,不答反问:过了这个年,贤弟便二十有六了,可曾想过何时娶亲?
宴哥过了年都三十了,不也还没娶嘛。时崤虽对这个问题一头雾水,但也笑着坦然答了,又不着急,我常年在外征战,比起娇妻,更想要一个像宴哥一样与我默契十足的军师。
本是带了点开玩笑的回答,话一出口,宴淮之的脸色却变了变,彻底沉默下来。
再之后,他对时崤越发冷漠,恰巧朝中旨意终于快马加鞭抵达了西北,时崤便也暂时将这些私事抛之脑后。
迫于粮食短缺,皇上决定暂不大肆开战,下令时崤收整兵马,退回西北碟州再做打算。时崤没有异议,当即开始着手动员退兵之事。
天实在是太冷了,冷到人也比以往迟缓笨重,命令虽下了,但很多东西都快不了,这一番收整,又是平白三天过去,到临行的前一夜,正是中原的除夕。
这一夜,宴淮之突然破天荒地出了军师帐子,邀请时崤一同散步消食,没有带其他小兵,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悬崖边上,迎着寒冷的风,向远处京城的方向眺望。
前些日子说起娶亲之事,其实家中这些年相了不少官家闺秀,但为兄总觉得无法入眼,一直推脱,不知不觉竟已近而立。宴淮之盯着山脉起伏看了好久,突然对时崤开口,出京前,家中又给我塞了一幅画像,没记错的话,似乎是礼部何尚书嫡女那会儿还没来得及推脱,为兄打算,回京后便应下这婚事罢。
时崤吃惊转头,为何如此突然?
宴淮之并不看他,仍旧望着远方京城的方向,山脉重叠,河海辽阔,这天地之间多的是令人留恋之物,有时候难以兼得,只能有所取舍,舍掉的那些不是不想要,而是有其他更想要之物。
他的声音太轻,时崤听不太清,也听不太懂,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正欲开口追问,身后却突然被一道推力击中,毫无防备的时崤只来得及转过半个身子,然而空荡荡的悬崖无处借力,更来不及稳住自己,只能借着这一瞬,捕捉到宴淮之眼中的杀意。
这个除夕夜他没有跨过,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五岁。
故事讲完,宴江还沉浸在震惊当中,时崤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宴江,脸上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意。
我身不由己情有可原,但是阿浮,你知道他为什么有意拖延到二十九岁还不娶亲吗?
宴江指尖一抖,心中突然跳出一丝极为不详的预感,下意识地回答:不知。
时崤那抹笑便咧得更大了,就像恶作剧得逞似的。
因为他走近两步,低下头来,亲昵地与宴江鼻尖相对,他是个断袖。
宴淮之喜欢我,喜欢得快要疯了。
时崤说得很轻,却带着千万斤的重量,毫不留情地砸在人类头上。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宴江瞪大双眼、连呼吸都差点忘了的模样,自顾自笑得开怀。
他被这个表情取悦了。
甚至颇有闲情地,火上添油般侧过头轻轻在人类干燥的唇舌碰了一下,才继续开口。
坠入深渊的那一瞬,宴淮之对我说:你的爱只会成为我成功的绊脚石,既然注定没有结果,贤弟不若先走一步,若有来世,为兄再好好爱你。
本座也是直至近日想起旧事,才明白过来他这通话所为何意。
时崤突然站直了身子,牵过宴江的手,将人带到画卷前头。
他苦恋本座多年,始终不敢面对自己是个断袖的事实,已然成了心病,以至于一句玩笑,就真以为我对他也同样抱有龌龊之心。当下阵脚大乱,最后直接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他人头上,认定本座是阻碍他前程的绊脚石。
宴江四肢僵硬,一动也不动地死死盯着画像,理智还在呐喊着如此荒谬之事不可轻信,潜意识里却已经信了大半。
宴淮之的妻子宴何氏,作为宴淮之子嗣之母的身份出现在宴家族谱、墓地、祠堂中,却唯独没有出现在宴淮之妻子的位置上。据说,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祖先至死之时,心中仍将妻子之位为其他人留着
他以前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面对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宴江不知该作何反应,乱糟糟地想了好多事情,才愣愣地转头看向鬼王。
鬼王仍然笑着。
阿浮不觉得有趣吗?仅仅因为宴淮之的自作多情,本座就这么带着满身军功无辜冤死在异国他乡。他这么说着,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怨恨,仿佛真的将此时当作普通趣闻。
甚至还有闲心腾出另一只手来搓搓宴江僵硬的脸。
把宴江的脸揉软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无措地开口:先人虽已不再,但一命偿一命,倘若大人心中仍有不平,便将我这条命取走吧。
他好似还没完全冷静下来,眼睛仍旧瞪得大大的,仰起头来说话的模样显得格外单纯,与永远儒雅温和的宴淮之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鬼王眉毛一挑。
这倒不必,本座只觉得他可怜。
但是死罪可免,活债,阿浮可得慢慢偿还
时崤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眼睛眯起,藏住了其中若隐若现的红光。
【作者有话说】:
宴淮之:就是你把我掰弯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鲨了你!
时崤:你看,他是个断袖。
宴江:你好像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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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打了某强z爱、高那个啥的tag但是十四章过去完全没影仿佛文案诈骗这件事
对,我就是那个诈骗犯(bushi
应该快了,吧在我的设想里他会出现在5W字以后因为设定上鬼王与书生是刚认识,总得有那么一个契机才能开展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剧情,所以,这就是我诈骗的理由,嗯
第十五章
【阿浮,你好香。】
宴江脑子一片空白,无措地后退一步。
此时外头已经完全黑下,厅中夜明珠散发着幽幽冷光,一股黑雾在宴江身后集结,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怎么?不愿意为宴家还债?时崤抬步朝他走近。
每走一步,宴江也往后退一步.
直至背部抵上墙面,避无可避地被鬼王欺身困在墙角,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他笼罩在其中。
大人、我
黑雾瞬间浓了起来,颇具威胁性地绕着一人一鬼汹涌流动。
宴江想说点什么,可对上鬼王冷漠审视的目光,又结巴着说不出口。
数十颗夜明珠突然齐齐暗了下来,几个呼吸间,厅中便陷入了一片纯粹的黑暗,窗外偶有天光闪动,一闪一闪地将惨白光线照进屋内。
宴江的视野中只剩下时崤一双发红的眼睛,此外尽是昏暗,安静到诡异。
他先前被吓坏了,至今只要处在这样的黑暗里,就会无法控制地想起一些不想回忆的场景。胸口乱糟糟地跳个不停,震得太阳系嗡嗡响,逃避地闭上眼睛,耳边却又错觉般响起了隐隐约约的沙哑鸦叫。
鬼王将身子压得更近,几乎将人类困在了自己怀中,低下头,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脸颊,将声音压得低沉,又慢又轻地唤:阿浮
宴江身体一僵,抖得更加明显。
冰冷的手爬上攀着肩头爬上他的脖子,像水下的软体动物,贪婪地在温热的皮肤上来回摩挲。
你若不愿意的话
鬼王的声音也变了,低沉的男声逐渐崩坏,变成无数凄厉哭喊揉合在一起的可怖声调,叫宴江想起头一次撞鬼的那夜,也是在这样的极度恐惧中,他曾听过这个声音。
来自地底的尖叫刺得人的神智也不甚稳定,开始波动、游离,从灵魂深处生出一股悲哀的情绪。宴江紧闭的双眼中悄悄渗出一点点湿意,不知是恐惧,还是受到了鬼力的影响,他无意识地将自己更深地缩进墙角。
却又被时崤强硬地挖了出来,卡着下颌抬起头来,操控鬼气迫使他睁开眼睛。
鬼王的身后,一片黑漆漆的暗色中,不知何时停满了数以百计的黑鸦,或蹲或站,一动不动地隐在夜色中,无数死气沉沉的红色眼睛准确无误地投在人类身上,冰冷异常。
宴江连尖叫都叫不出来。
他几乎失去所有思考能力,身体僵硬地钉在原地,呼吸急促,只有泪水流得更凶。
好一会儿,膝盖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才崩溃地哭出声来。
大人我错了,我愿意我愿意的。宴江的脸上毫无血色,一手抓着鬼王衣衫下摆,一手扶抱着对方的小腿,好像是求饶,但也像极了撒娇。
他是呆了些,但又不是傻的。前些日子鬼王对他的种种越界举动他都记在心里,虽然想不明白为什么,却也大概知晓这所谓的还债会是什么东西。
他是怕被时崤玩弄,但更怕眼前邪恶的力量。
颠三倒四地呢喃着道歉的话,好一会儿,才感觉到鬼王弯下腰,他的双手被拉开,带着去环抱住宽阔的肩背,而后,身体一轻,离开了地面。
时崤一只手便将他整个人抱起来,另一只手在宴江背部轻拍,侧头在他耳垂印上一个满意的吻。
阿浮真乖。
厅内重新恢复光亮,方才的黑鸦不知何时已经尽数消失,仿佛刚才的黑暗只是幻觉一场。宴江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努力抑制住抽噎,没有任何反抗,任由对方将他抱进卧房、压在柔软的床榻上。
这不是他们之间第一个吻,只是这一次氛围格外的陌生。
时崤撕下了伪装温和的面具,唇舌不再像先前一般带着克制与哄骗,多了几分直白,热情又粗暴地舔进人类的口腔中疯狂掠夺。
与其说是亲热,不如说这是一场进攻。冰冷的身躯将人类困在床榻之间,胯压着胯,腿贴着腿,华丽黑袍与粗布白衣互相交缠,离远了看,仿佛是毒蛇在用身体将猎物圈圈缠绕,再缓慢收紧。
随着这个吻的加深,时崤原本平整的牙齿慢慢变得尖锐,危险地抵着人类的唇,印证了奇闻中嗜血厉鬼的模样,宴江甚至有种错觉,好像对方好像下一秒就会用力撕咬下来,饮他血、啖他肉。
他受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
五指颤抖着在虚空中张开又蜷起,什么都没能抓到,也不知道该向谁求救,须臾间,又被时崤握进掌心,重新按回床面。
吻是激烈的,舌头肆意作乱,翻搅出湿漉漉的水声,宴江被迫吞下混合在一起的口水,但更多的来不及吞咽,便从彼此相接的嘴角往下滴落。
鬼魂的身体很冷,然而气氛在逐渐升温。
时崤的手以绝对强势的姿态虚虚卡在宴江脖子上,吻得情动了,开始慢慢往下往下挪,大拇指轻佻暧昧地在那锁骨上来回摩挲,细细感受属于活人的手感。
另一只手则顺着书生的手腕,钻进其衣袖中,沿着小臂一寸寸向上抚摸。
他当了太多年的鬼,以至于时常会忘记人类的身体是如何的温度、人类的皮肤是如何的柔软。
宴江胸中空气终于还是被耗尽,窒息本能下开始小幅度地挣扎起来,洗过的脚掌白中泛粉,将床单蹬得移位发皱,时崤这才用力地在他舌尖上舔了一口,收回被含得微温的舌。
窗幔无风自动,从挂钩上掉落下来,把来自夜明珠的冷光遮挡在半途,于是影影绰绰透进床里的余光便蒙上了一股暖色,更显旖旎。
宴江仍红着脸粗喘,时崤揽着他的背将其抱坐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怕吗?他的大手暗示性地搭在人类的后腰,突然问了一句。
宴江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咬住自己的下唇,制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呼救。
半晌才答:怕。
声音有些变调,不知是哭腔,还是气未喘匀所致。
时崤就笑得更加深了。他享受这种将人完完全全掌控的感觉。
怕也没有用。他用最温和的表情,说着最残忍的话,阿浮答应了,若是再反悔,可要受到更多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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