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宋林居那利落的身手,冷淡迫人的眼神,李兆焯刚平息下去的躁动复又卷土重来。
要是能有机会和他切磋切磋就好了。
是日,李兆焯像往常一样踩着铃声进班,路过宋林居那排的时候不经意侧了下头。
光从窗口投进,他低垂着眸,身姿端直,鼻梁上没了那副笨重黑框眼镜的遮挡,显出真实样貌。
眉眼清淡,鼻梁挺立,清爽刘海蓬松搭在额上,手在草稿纸上快速勾画计算。
修长的手折出好看弧度,斯文矜持,一点都看不出昨日挥棍握刀时的决绝凶狠。
他能在女生嬉笑打闹中隐约听见他的名字,被压低的细细声音中有不为人知的少女情怀。
是平常的样子,将所有的锐利锋芒都藏于冷淡沉闷下,像个好好学生。
要不是昨天雨夜亲眼所见,他大抵也不会想到宋林居表面乖巧,实际上打架打得比谁都凶。
孙文昊朝李兆焯打招呼,焯哥,你来了。
李兆焯移开视线,淡淡应了声。
还是昨天顺眼些。
借着早读闹哄哄的幌子,孙文昊随手拿了本书,侧过身子光明正大地聊起了天,焯哥,听说伯父昨天晚上回来了?
李兆焯嗤了声作为回应,本不欲多说。
可看着昊子,想到他咋呼毛躁的性格,便将昨天的谈话说了出来。
老头子警告了我一番,说是最近崇明发展,会有京都的势力涌入,让我少惹祸。说着多看了眼昊子。
孙文昊成功地接收到焯哥的意思,不自然地笑笑,哈哈我最近肯定不会惹祸的。
谢旭尧瞥了眼笑比哭还难看的昊子,万一那些人主动招惹我们呢?
小事就算了,至于李兆焯拉长语调,微阖的眼皮漫不经心地掀起,眼中掠过丝戾气。
尽量低调解决。
上边儿的形势他大概也知道一些,老头子让他少惹祸不是没有道理。
但收敛可以,却该有个限度,这毕竟是他们的地盘,畏畏缩缩平白让那些外来者瞧不起。
三人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谢旭尧家中大多从政,不是不知道崇明市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但他需要探探焯哥的口风。
知晓焯哥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他也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忙碌的日子有条不紊地穿梭过炎炎夏日,好几日势要将人蒸熟的酷热酝酿后,某个下午又是大雨如瀑。
雨重重打在蔫蔫树叶,燥热屋顶,如织行人各色的伞上,溅起的水雾弥漫在空中,雾蒙蒙一片,水雾扑在人们脸上身上,不但没带来什么凉意,反倒是满身令人燥郁的黏湿。
行走间溅起的水珠黏在光裸结实的小腿上,回家路上的宋林居将伞举低,试图挡住夹着暴雨的风,走到路口,他脚步一转,偏离了回家的那条路。
林秋曼开了家花店,怕平时忙不过来,招了个人。
平时那人大多是负责送货,晴天倒是勉勉强强。
但像今天这种雨急路堵的天可就忙不过来了,雨天放学后去帮忙送货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
宋林居在檐下收伞,推开花店的门,馥郁的花香扑鼻而来。
有清脆悦耳的风铃声响起,忙碌的林秋曼从花堆中抬起头,看清是谁,略带疲惫的眉眼泛起柔软的笑。
林居你来了。
宋林居喊了句她。
林秋曼擦了擦手,上前拍去他头发上细小水珠,接过他的书包。
其实今天你可以不用来的,孟天都送得差不多了,就只剩最后一单,而且也不是很远。
没事,我来吧。
早点送到总是好的。
宋林居记下地址,带把伞搂着包装好的花束就出发了。
身后有风铃声伴着妈妈的注意安全从渐合的玻璃门缝中挤出来。
差不多步行了二十分钟,宋林居就找到了那个地方--虹间酒吧。
和前台的人交涉好,那人打了个电话确认,就放他进去了。
酒吧的隔音效果很好,在前台只能隐约听见音乐声,而宋林居一踏入酒吧内部,震耳欲聋的音乐在耳边炸开。
虽然不是第一次送花到酒吧,巨大的声响,浑浊的空气,挤攘的人群,还是让宋林居下意识皱了皱眉。
闪亮的灯球折射出五颜六色刺眼的光,掠过隐在黑暗中那一张张物欲横流的脸,显得光怪陆离。
穿着校服,身姿笔挺的宋林居像是这潭淤泥中的一股清流,与这昏暗暧昧的环境格格不入。
宋林居将花护在自己怀中,快步穿过斑驳交杂的光线,震耳的音乐,热舞的人群,将若有若无的打量甩在身后。
很快找到了指定包厢,指节轻扣门板。
谁?有人在门后问,带着谨慎。
宋林居声音清晰,您订的花到了。
那人没立即开门,他听见门后传来模糊不清的交谈声。
不久,交谈声断了,门只拉开一点,有个绿脑袋探出来,小眼睛往他身上扫,恨不得化身x光,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不想惹麻烦
那人可能是绿发,也可能是别的颜色,毕竟在包厢带有颜色的灯的照映下,他的脸都是黄中夹绿的颜色。
还有几缕烟雾迫不及待地从包厢中溢出,鬼怪似地盘踞在他头顶,不知道是香烟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宋林居微垂眸,没有再往包厢里看。
小眼睛扫到宋林居前胸的校徽,又看他本分,紧绷的神色松下不少。
是个学生啊。
之前前台确实打电话来说他们的花到了。
小眼睛签完货单,抓过花束就立刻关上了门。
空气涌动间,有诡异的气味钻进鼻腔,像是方才盘旋在小眼睛头顶那只鬼怪的爪牙,也想把他拽进那个黑暗诡异的包厢。
宋林居大步离开,摆脱鬼怪的束缚。
烟雾在宋林居走后,渐渐在走廊处飘离,逸散,走廊空荡,音乐依旧,像是噬人鬼怪从来没出现过。
而包厢内是与空荡走廊截然不同的狂欢。
桌子上歪歪斜斜散布着些插着管子的塑料瓶,吸管,锡箔纸,小几包塑料袋里装着粉色的药丸和□□。
包厢中的大多数人脸上都是种飘飘欲仙到迷茫的怪异神情,藏在浓郁的烟雾后。
小眼睛拿着花走进包厢,对搂着个女人的青年谄媚道,孔哥,花到了。
叼着根烟的孔康没接,给曼曼。
他怀中穿着暴露的妖娆女人接过娇艳欲滴的玫瑰,涂着红色指甲油的白细手指拨弄了两下花瓣,笑着问道,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孔哥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他平常可没这么有情调。
孔康笑笑,掐住烟屁股,在女人唇上香了口,老大最近谈下了批好货。
有个厨子来崇明了,据说是从缅甸那边过来的,制出的玩意贼纯,老大正好和他搭上线,说是手下几个谁卖的货最多,崇明这片地就谁接管。
以前崇明都是分区管理,现在终于要合并了,一直眼馋这块肥肉的孔康自是很高兴,他对这个机会势在必得。
又是带兄弟溜冰又是给她送花的,包曼才不相信只是谈下了批货而已。
而且听明仔他们说孔哥这次给他们的东西和之前不一样,这次是上等货色,可把他们爽飞了。
但孔哥含糊其辞,包曼也识趣地不多问。
宋林居走出喧哗热闹的酒吧,踏入寂寂雨夜。
他才进去没一会,雨更大了。
天上神明好像在人间看到了什么令人痛惋的事,心生哀凄,借着快要颠倒城市的大雨,警示堕落懵懂的世人,冲刷在黑暗中悄无声息滋生壮大的罪恶。
水雾四起,朦胧美化了冷硬城市的一切。
看楼,看到的是一个个窗口中那团或明或暗的温暖家灯;看树,看到的是一片令人沉静下来的暗绿;看路,看到的是柔和的混沌。
站在屋檐下的宋林居深深吐息,微润的空气过肺,驱散了最后一点阴魂不散的混浊。
宋林居撑伞,抬腿融入雨幕。
许是大雨逼人的缘故,路上没什么人,雨的沙沙声很大,几乎吞噬了夜中所有声响,路上老旧的灯在这般昏天黑地中显得力不从心。
昏暗,寂静,伞下自成一个世界。
酒吧所在的地段是老街,九曲十八绕,灯有些年头的缘故,夜里光线还差,很适合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宋林居尽量往光亮处走。
一段距离后,宋林居后脑勺微微发麻,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是无处不在的黑暗角落中有双眼睛正在死死盯着他。
犹如草原上饿狼骤然发觉了只肥羊,眼都绿了,潜伏在暗处,狼爪轻踏,就等合适的时机奋力一扑,咬断它的脖颈,将它拆吞入腹。
宋林居直觉危险,拧紧眉加快脚步,雨水飞溅,斜雨不住地打进黑伞中。
啪
黑伞落地,伞下的人不见踪影。
宋林居被趔趄着拽进路边某个黑暗角落,大雨打得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朦胧视线间,他大概能分辨出那人比他高,寸头。
高大的寸头男人。
男人力气很大,一把将他推到墙上,整片背都麻了。
禁锢住他想反击的双手,往上一推,高大的身影复又欺上来,大掌铁钳似地扣在他喉间,五指成爪,带着想要钻进皮肤将他喉管拽出来的狠意。
手机,交出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哑得不像话,像喉间磨了把沙般含混干涩。
宋林居下意识不适地动了动脖子,男人误以为他要挣扎,大掌在收紧,警告道,安分点,我只要你的手机。
声音不大,其中却是不容忽视的冷意。
男人不允许宋林居有任何动作,以至于如此距离,宋林居只能看见男人说话时上下滚动的喉结。
宋林居低垂着眸掩去眼中神情,身子细微地抖,一副很害怕的懦弱模样让男人更加心生不耐,眉头死死锁着。
瑟缩的声音从男人大掌中挤出,在右裤袋。
呼吸不畅,宋林居的声音也嘶哑得很。
男人没有空手去拿,而是松开宋林居的右手,冷硬命令道,拿出来。
男人眯着眼盯着宋林居动作。
可一片模糊,只能看到影子晃动。
药的效力太强,他竭力才能维持最后一丝清醒,身体早已不堪重负,什么也看不清,不然他就自己拿手机了。
见宋林居乖乖掏出手机,他继续下达指令,打个电话,136
报电话号码的档口,男人不知何故身形不稳,掐在宋林居脖颈上的手不自觉松了些许。
当事人宋林居自然是立即察觉到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眼神一凛,提臀屈膝狠狠撞向男人腹部,趁他吃痛,被放出的手曲肘横击男人头部。
经过这一系列连贯迅速的动作,男人似乎脱力,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宋林居没看地上的人,抬腿就准备离开。
若是礼貌询问也就罢了,手机肯定是会借给他,非得搞非暴力不合作这套。
头晕胸闷的男人模糊间见宋林居转身离开,心中焦灼,那些人就在附近,若是被找到了
突然,无声无息间,有只炙热的大掌迅疾握住了宋林居的脚踝,猝不及防将他往下一扯。
宋林居没想到方才男人都那样了,喘得跟个哮喘患者一样费力,还会有气力来拽他。
无甚防备的宋林居被男人压了个扎扎实实。
宋林居低喘了声,疼的。
这人摔他跟摔沙袋似的,明天后背肯定青了大片。
男人手臂横在他锁骨上,倒是不再掐他脖子,只是压制住他,低哑的声音中带着点焦灼的妥协。
帮我,打电话你只需要帮我打个电话。
到现在都不肯说个求字,可见男人的傲气。
男人涣散的眼睛微眯,试图聚焦,看清此时身下人的表情。
男人不知什么原因靠得很近,宋林居此刻倒是看清了这个暴力男人的长相。
寸头少年眉头紧拧,布满血丝的眼专注地眯起,眼中戾气肆虐,唇抿直,两颊的咬肌鼓起,可见牙关咬得死紧。
看起来更凶了。
雨水下滑,男人鼻尖积聚了水珠,啪嗒一声滴在宋林居脸上,带着些温热,不知是雨是汗。
宋林居有些讶异。
他怎会落得如此狼狈的地步?而且看起来有些神志不清。
李兆焯?尾音稍扬。
听见自己的名字,少年肌肉绷紧,凶悍的眉压得更低了,赤红的眼掠过杀气,你是谁?
如果是那帮人的其中一员,他所要的肯定就不止一部手机了。
宋林居。身下人淡淡报了个名字。
而后怕他不认识似的,又加了句,崇明一中高二9班的。
李兆焯干涩的眼睛微动,滞怠的脑子费力地运转。
和他一个班的宋林居?
这几个字在他空空如也的脑子中打转。
转着转着,也不知道哪几个字眼触到了李兆焯脑中那根绷到极致的弦,就那么轻轻一触,名为清醒的弦霎时崩断开来。
被压抑得狠的困倦疲惫千倍万倍猛然袭来,亮光分崩离析,黑暗涌来,将他拖入了昏沉。
宋林居见他在思索,苍白薄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刚想凝神看清,下刻李兆焯就闭眼摔在了他身上,压得他一声闷哼。
别看李兆焯视觉上不胖,可他高,身上还覆了层肌肉,重量不可小觑,压下来跟座小山似的。
这算什么事?
宋林居毫不客气地推开压在身上的人,撑地站起,黏腻污水从背后滑下。
他沉默看向地上昏迷不醒,脸色苍白的李兆焯,即使在昏迷中他也是眉头紧锁,透着些凶悍。
可他现在任人宰割的局面让他那几分凶悍显得有些外强中干。
像是被大雨淋湿,湿漉漉的毛耷拉下来,露出瘦骨嶙峋身子的幼狼,见有人靠近,身子伏低,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试图震慑来者。
宋林居想到了同样是个雨夜的他,那时他站着。
高大的身影懒懒散散斜倚在巷口,饶有兴致地旁观他们打斗,一副看戏模样,就差手里抓把瓜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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