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信纸上,他的字迹已全然恢复随意泼墨的“初始状态”,龙飞凤舞,却莫名地透露出一种“烦心事”的即视感。
再看信纸的内容,倒是不谋而合。
【迟雪:
写这些话,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写完又总觉得傻。
室友问我为什么总是一直在等你的联系,为什么不主动去联系你,我觉得……好像有点道理。但是始终又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不知道你还在生气吗?毕业那天,我其实能感觉到,你的态度变得很不同了。但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那种感觉?是生气吗?
希望明天就能收到你的电话。
或者我该去你的学校附近走走。】
……所以,真的去了吗?
大概出于一种“原来我在找你的时候你也在找我”的莫名宿命感。
迟雪拆出第三张信纸,竟然有些迫不及待。
然而,第三封的开头便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迟雪:
很倒霉,平时就不让出校,偷偷出去一回,结果被扣下了。
不过我还算幸运,至少是回来之后才被发现,也真的去你们学校看了看。不愧是名校,里头确实挺大的,我差点迷路。
但,看了无数个人,无数个人都长得一样,哪一个是你?不知道你现在还梳辫子吗?
我没看到有梳辫子的女生,也许是真的没有遇到你,又或者你看到了我,但是不想打招呼?……嗯,希望是前者吧。】
解凛并不是个事无巨细都要写上告诉她的人,也并没有太多细腻温柔的字句。
因此,第四封,乃至第十四封,他都只是淡淡地写,淡淡地记。
【迟雪:
继八个月的封闭式管理之后,还以为终于能放我出去,结果又被选中去……(这个地方不能写,否则算泄露机密,就先用省略号代替吧)执行任务。这次任务比较危险,在正式入编之前,还需要去地方做两年的封闭训练,那中间不知道能不能让我写信……再看吧。总之,我会努力训练,我想,一定不久就能能够看到成效。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为我失望了。
希望你现在一切都好!
也祝福我真的能够“前程似锦”吧。
那时,我就能抬起胸膛回来见你了。】
或许正如他所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盼她看到才写,因此,这些家书般越写越长的信,亦不过是一种细水长流的记录:如若有一天她看到,这便是他对她最恳切而漫长的“交代”,若看不到,这便是陪伴他入黄土的一点浅薄念想。
也因此。
在第十六封、写于他卧底任务即将结束之时的信里,他如此写道:
【迟雪:
辛苦,疲惫,最近几乎要窒息,时刻感到一种无法安心的痛苦,被噩梦折磨,只有偶尔能梦到你,梦里你还和我们小时候一样,好像一直没怎么长大,没什么变化。我一开始觉得很不适应,但总会梦到,后来就想,也许是我自己在提醒自己,在怀念着那一段过去。
只要想到,我所做的一切,也许同样在守护着你的平安,我会感到做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尽管你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我衷心祝福你。
我也很想念你。
这是只能写在信纸上说的话,但是是真话。】
到了第十九封。
信纸上却血迹斑斑。
【迟雪:
不知前路怎么走。我的人生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也许未来亲眼见到你,我也不一定能够认出你。我感到绝望,却无法赴死,我还有需要去完成的事,只能希望,在这段与死神的拉锯里,在这条路上,如果上天会感念我过去做的那些微小的事,那就让我再和你见一面吧。
我希望我能够一眼就认出你。
也许不是用眼睛,但是如果你在,我会努力认出你,记住你。我以信仰为名向你发誓。】
他写到最后。
仍然只是称呼她为迟雪,没有任何亲昵过分的话语。
只有最后一封的最后一段。
他写:
【在回南方的路上,我在高铁上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牵着孩子,身形很像你。所以忍不住想,也许你现在已成为别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也许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但是在我心里,那个扎着长长的辫子,戴着眼镜,微笑着在门后等待我的你,是我心里的唯一。永远的,永远都不会变。】
“我的唯一”。
这便是解凛予她,最最温柔亲昵的称呼了。
迟雪放下信封。
却仍忍不住将那一沓信纸紧捂住,轻抵着心脏,仿佛如此便可穿透时间,穿透漫长的岁月,走到那个沉默看向窗外风景的青年身边,坐在他的旁边,告诉他,后来,“你的唯一成为了你唯一的妻子。”
她深呼吸。
最后看一眼,准备将所有的信纸好好叠好装回信封,却在装的时候怎么都塞不进去。
她有些疑惑,明明尺寸都对怎么会这么困难,于是干脆把信封倒置过来往下倒,看看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被自己落下的东西——
然后,一张大些的硬纸,夹着另一张小些的硬卡纸,便就这样紧贴着信封被倒了出来。
迟雪看着那莫名眼熟的颜色与材质,心口忽然一颤。
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
午后的阳台上,室友都在寝室内午休。
只有她,却久久地看着眼前的同学录无从下手,最后绞尽脑汁,想了又想,悲喜皆有地写下那么一句:
【解凛,如果再见不到你,祝你学业高升,前途似锦。】
因觉得“如果再见不到你”太不吉利。
她最后临了要“交”上去之前,又拿着墨笔,一点一点地将那半句话给涂黑。
于是这句话变成纯粹的祝福。
【解凛,祝你学业高升,前途似锦。】
正如在她翻过来的卡纸上,同学录的背面。
尽管时光荏苒,他们都已长大,而这句话,仍然忠实地附印在褪色的卡纸页上。
而底下那张稍大些的卡纸。
举着大喇叭的小老师,时隔经年,仍然对着q版的小小解凛,“大喊”着。
【解凛,祝你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永远快乐永远开心永远健康少生气多大笑……】
这么多年,颠沛流离,生死之际。
它们却仍然被珍藏着。
等待着永远不见天日的结局,或有一日,被迟来的“唯一”打开,在无声中,眼泪哭湿满脸。
【可是小雪,今天是不能哭的呀。妈妈不是说过吗?在幸福的日子里,是不能掉眼泪的哦。】
迟雪一怔。
回过头去,恍惚却又看见、在这张属于自己的小床上,许多年前,母亲也曾抱着她,说着年轻时结婚的趣事。说到兴处,忍俊不禁,又为她描绘着未来如意郎君的模样。
【小雪姐姐,以后你也会有自己的小孩吗?到时候我们一起堆雪人好不好——等冬天的时候——】
【傻孩子,你小雪姐姐还年轻呢,小孩不小孩的……小雪,只要幸福就好了。自己的人生,为自己活着就好了。】
是黄玉和麻仔的声音。
迟雪擦干眼泪。
拖着长裙,一步步走到房门前。
背上却似乎突然被人轻轻推了一下。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
笑着说:【迟雪,不是说我来吃酒,不用给红包吗?这次,我就真的不给了。】
“……”
【谢谢你,那一年,在大雨里找到我。】
她的眼泪忽然便夺眶而出。
只能努力仰着头不让眼泪沾湿眼睫。
但这一次,她却没有回头。
因这本就是一段不能回头的人生。
她只是坚定地推开门,径直向光亮处走去。
于是,留给这人生最后的,便是一个这样的背影了:
女孩拖着昔日童话故事里、公主般雪白的鱼尾裙摆。
迎着门外花团锦簇的热闹,迎着那些仍然在等待着她的,她深爱而也深爱着她的人,不犹疑地走去。
*
于是,少年时寄出的信。
冬天过去,在这个迟来却未迟的春天,终于有了回音。
她收到了,只属于自己的回信。
【正文完】
冬夜回信 第1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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