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迟却只当她是在沉思,继续给自己的理论添砖加瓦,顺带卖弄两句苦肉计:“何况退一万步讲,你又以为爸爸真的想让你嫁出去?爸爸也只有你一个女儿,也舍不得你。”
老迟说:“但是做爸爸的不能这么自私,我把你留在家里,你就只能跟着我一起守着一个破诊所、放着大城市不去回家里。你为了我好,我难道就不为你考虑?小雪,你听爸爸一次,小叶这个孩子,以我这么多年看人的经验,我觉得他虽然精明,但对你是真的好的。”
“本来有钱的人家,尤其是他那样的家庭,孩子多多少少会有点心眼多,但是那不都是对外的吗?往远了说,等你跟他成了一家人,他对别人精明,对你们的小家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而且……小雪!”
迟大宇还沉浸在自己语重心长教诲不休的辞海之中。
迟雪却不知为何突然放下碗筷起身。
他跟在身后喊也喊不住,只目送她一溜烟跑上了楼,又一溜烟下来,
“我出去一趟。”
她说:“爸你不用给我留饭了,我在外面吃。”
说完,瞄了一眼对面楼道,确定今早分开时解凛骑走的单车还没归回原位,她定了定心,又如平时上班时的路线,乘公车一路到了医院。
因害怕被熟人发现,她还特意戴上口罩。
结果在小远病房里,却意外扑了个空。
问他解凛有没有来过,小朋友也只一脸单纯地摇头,说已经好几天都没见过他,之前来,也不过是放下营养品、交了些钱就走了。
“小解哥哥是不是最近很忙呢?”
小远牵着她的手舍不得她走。
又有些苦恼地问她:“天使姐姐,我感觉他总是很不开心。好久以前,我和爸爸视频的时候,小解哥哥明明还很……有,活力?但他现在好像不爱笑了,爷爷和爸……爷爷不喜欢他,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小解哥哥,你说,我要怎么才能让他开心一些呢?”
小小的孩子还不知大人的愁苦。
他还那样小。
甚至也许认不清楚,写在他床头的残忍的病症,那些读不出来的字背后是未来一眼看不到头的痛苦,同样在残酷压榨着他的生命。
但他却问她,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对我很好很好的小解哥哥开心一些呢?
迟雪沉默良久。
最后,也只是揉了揉他的头。
“你只需要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她说,“你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比我和小解哥哥都活得久,这样的话,就是最让人高兴的事。他会为你开心的。”
她轻拍着小远的背。
直到将他哄睡着,轻手轻脚离开病房,却又在下楼时偶遇了同事小刘——她还在失神地慢吞吞往下走,对方却一眼就认出她,猛地拍了拍她肩。
“迟——!”
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惹人注目,忙又压低声音:“迟雪,你怎么来医院了?不是放假呢吗?身体好点了没啊。”
“……啊?”
“我啊,小刘!刘程!”
对方拉下医用口罩,又笑着把她拉到一旁,作势寒暄起来:“不会才几天没见就不认识我了吧,你是不知道,这几天你不在,我们可被奴役惨了。怎么样?休假的感觉不错吧。”
第28章 (三更)“我是迟雪。”……
小刘与迟雪虽是同岁,但性格完全相反,外向得很,是科里有名的大嗓门兼大嘴巴。
按道理两人该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过因同年入职规培,又时常一起值班,长此以往,倒是培养下来不错的革命友谊。
而迟雪又惯是个不在人前表露消极情绪的性子。
是以心情再低落。
此刻见了他,也忙又挤出了几丝笑容来:“挺好的,不过就是我一走累了你们了。等我回来,一定多值几个夜班补偿。”
“哪的话。”
小刘闻言笑着摆手,“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应该干的事,还要你一姑娘补偿啊?”
但话虽如此。
边说着,看她笑容勉强,眉间愁云难消。
他突然却又像是想起什么,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那个……迟雪啊,”小刘试探说,“不过话说,你和你那个男朋友,现在关系还好吧?那么多新闻啊记者啊采访什么的……没有,那个,影响到你们吧?”
又来了。
迟雪最近简直被这个男朋友的名号搅得没个安生。
当即蹙眉问:“什么男朋友?”
“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啊,”小刘比划了两个圆圈扣在眼睛前头,“你不记得啊?那天我还看到他给你送早餐,你一开始害羞说不是,结果后面我亲眼看你们一起走了。那天你掉湖里也是……”
“不是,等等。”
迟雪刚听了个开场白,已经忍不住扶额。忙摆手叫停。
心说平时对着亲爸撒不出来气也就罢了。
现在对着小刘——
小刘。
好吧,看他一脸认真,全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她实在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自己强忍住头皮发麻的不适感。
“没有男朋友,”紧接着又解释,“就算有也不会是他,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那天他跳下去救我,也只是因为我们过去是同学。大概是不好见死不救。”
“哦……”
小刘眨巴眨巴眼,又问:“那你也不喜欢他?”
“不喜欢啊。”
迟雪答得毫不犹豫。
此情此景。
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刘暗恋她,不然没事在这抓住她盘问半天。又正儿八经看了好久。
迟雪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都准备找个理由赶紧走,免得又被盘问什么男朋友不男朋友的。
结果小刘似乎下定决心,在她转身之时,又突然抛出来一句:“可是,他,也不算救了你吧?”
“他跳下去的时候,”小刘说,“你不是已经被救起来了吗?只是后来记者来了,那个救你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又走了。”
“我后来还稀奇呢,怎么那些记者弄什么报道、发什么视频的,都掐头去尾的?但又怕坏了你的好事,一直不好说什么——毕竟你爸看起来挺喜欢那男的的,那天我全程都在,看你爸一直拉着他不放在那说话。”
她一愣。
【对很多人来说,出名都是件好事,但是对他来说无异于自/杀。所以才让我来捡了这个“漏”。】
忽想起某日某人温柔的嘴脸。
【我看到新闻了,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也想起那天病后再会,阳台上四目相对,平静的目光。
他甚至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悚然的感觉随着散落的话语,从某处陡然滋生开。
却无法相信,只能僵硬地转过头,又看向小刘一本正经的脸。
他还在喋喋不休:“你不知道,那天我一直在。呃,当然本来也想跳的——被抢先了嘛,我又不会游泳。人把你救上来,我眼尖,我就瞧着怎么一地血,我还以为你腿给石子什么的刮破了,一直让他给你看看。结果……”
结果。
他说着便拿出手机,又把某个自己转发过的微/博视频点开给她看。指着画面左上角的斜坡,暂停、放大,“这里,就这里你看。”
“而且就差了一秒!差点拍到人了,有个影子晃过去看见没?不知道是被剪了还是故意没拍到。”
迟雪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却哪里有什么黑影。
只依稀斑驳的血点,彼时尚未被人工清理,如绽落血花,如此堂然地留在画面左上角。
她甚至可以想象他忍痛攀上陡坡,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
在她人生中的许多次,解凛都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似乎不管她是谁,是迟雪还是陌生的同学,甚至是路边的猫狗,他都施舍以怜悯,不留以姓名。不会遗憾那份“嘉奖”属于谁,因他只求自己心里的安宁。
他那样正直,愈显得她狭隘。
他救了她的命。
她却在想,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有无数次的机会,我站在你面前,你认出我,或是不认出我,你看到我的胆怯,我的小心翼翼吗,你看到我低下头,只敢看我们地上才碰在一起的影子吗,你救我时究竟出于怎样的心情,所以连感谢也不需要给。你做无名的英雄,我却饱受无法给予别人同样感激的折磨。
而我对你的喜欢,她甚至有些虚无地想,还要怎样加码才够呢?解凛,还要怎么剖露呢?
她是无理取闹索要糖果的孩子。
他却只是悲悯地低头施舍给她。
正如那些很快被冲刷洗净的血迹。
曾存在过。
但当她苏醒时。
当她后来许多次路过那面人工湖旁。
斜坡如旧,湖水干涸。
没有人会再记得浮沉的那一日,蜿蜒的血迹,从湖畔延伸极远。
因他本也不需要被谁铭记。
*
委屈。
愤怒。
冬夜回信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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