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商蘅芝刚从坡上滚下来,行了个礼,话没说两句,看见那小娘子仰起头来,神情切切。
陈羽柔放下车帘,说道:“香盘和这样的灯笼一起使用,不合宜的。”
“啥?”商蘅芝掏耳朵,只当是贵女们又多了什么新规矩。她走在前头引路,灯笼的光投在脚背上。
陈家女拖住她的衣袖,再度开口,神情格外认真:“鹅溪的绢,长云的纱,拿来做灯笼之前本来就浸过特制的香粉,香料冲撞了,才是大忌。”
中州商会不缺钱花,毕竟是野路子出身,发家初始还在北地喝雪吃沙,不像玉京穷也讲究宁肯饿死。但陈家,陈家……陈家在前朝便掌管过丝织商号!
“当真?”
“商会邀我来……”她说道:“还摆出这种十里红妆似的架势,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吧。”
“金明卫……”商蘅芝道:“邀小娘子来见一面的,是金明卫。”
“走吧。”陈羽柔裹起裘衣,将下巴埋进茸毛中,脸皮上没什么血色,显得一对眉毛染了墨似的。
后园驻扎了半打查案的金明卫,路过房门还能听见细细碎碎的翻页声,文书、案牍,各方机密都用符码编纂,通过水路陆路无孔不入地降落到此地,陈羽柔目不斜视,轻飘飘地跟着灯笼走。
脚下的砖头块都刻着花纹,但踩起来,触感分明不同,有些砖块下面有丁点回响,她垂下眼皮,心说:“空心砖。”
茶舸正在湖上飘,炭炉上烧着浓稠的羊汤。中州商会的茶舸每日清晨被放出去,从上游码头沿着燕沉河一路穿过玉京城,船上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上船吃茶,顺道能赏半天景,沿岸春色是没剩半点,但两岸积着薄薄一层雪,也算是可赏可看。
只是在自家园子里飘茶舸,实在是财大气粗。
陆承言卷起垂帘,颔首示意。
“见过将军。”陈羽柔柔声问候。
“有事相求,劳烦。”
“若不是将军相助,我兄长早就卷入旧案百口莫辩……”陈家女说,手腕轻轻抖动,茶水向下倾倒,荡起些微涟漪:“将军若问,于公于私都该坦诚相待。”
“陈家郎君年前去了中军造办府?”
“是……”陈羽柔答:“做监管使,只会玩文墨的,是外人。”
皇帝别出心裁筹办「观火礼」,邀了躺在驿馆还没走的西沙使团一同观赏。
没人知道大张旗鼓地要看什么新东西,放眼玉京,金明卫四处查案子,禁军近来没事可做吃喝打闹,唯一忙得脚打后脑勺天天街上四处奔波的,只有——中军造办府。
这样的事情,要问也该自行去查,拖陈家女下水实在没必要。
陆承言不再继续问话,但陈羽柔微微侧脸,纤长的指尖在桌面上上下滑动,双唇微张:“新货,据说是火炮。”
“你不必答。”陆承言说。
陈羽柔只是一笑,依然是静闲的模样,连串东海珠子垂下遮挡住她的眼皮,她一字一句道:“将军若问,知无不言。”
火炮在南北都算是稀罕东西,十几年前昙花一现,在南北界线上出现了一两次,此后便哑了火,南有中军造办府,北有中帐军械部,两家卯足劲头,都没再推出过什么能炮轰城墙的利器来。
军械部整日摸爬滚打,至于这南郡京城中的中军造办府……活像个打扮宫禁的妆点。
倒是没想到。
陈家女起身来,声线飘渺:“朗州陈家尚且不能由我做主,但将军若是用得上,城中陈家号的丝绢坊,尽听调遣。”
这小娘子看上去弱质纤纤,在陈家也最年幼,居然握着朗州陈的半张底牌——丝绢坊。
难怪皇帝盯着她,想配给自家的儿子做妃。内帑空虚,儿子也能拿来换钱,算得一手好账。
——
塞思朵吊着两只黑眼圈来城头,扒拉周檀的胳臂。火炮放一阵歇息一阵,这会儿是没有半点声响了。雪原上寂静无声,似乎酝酿着什么即将降临的风暴。
周檀的脑子浑沌了一时半晌,他能装得八风不动,但校场上的厮打、纸面上的论战都不比现实,他左手拎佩剑,右手重新攥紧赫连允的那柄刀。
雪水滴落,一泓银光一闪而过。
仍然是僵持,没有人率先尝试出手。六七日都这么苦熬过去,也没人敢松懈神经,这钢线上的平衡,势必要以一方的松劲告终。
“吃了吗?”塞思朵问道。
周檀冲她轻微点头,只听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有人从雪原上纵马而来,在风里嘶声喊道。
“纪家子……”阿骨雷说:“敢不敢与我一战?”
他不姓纪,可他是清河公主的长公子,天下不认皇帝也认得公主,世人因而高看他、怜惜他、崇敬他,能用母亲的名字把他捧到山巅,至于摔不摔,那都是没人管的后话。
周檀不应,塞思朵按住腰上的弓,侧头看向他绷紧的下颌线。
没人回应。
“中州铁壁的血……”阿骨雷混着笑说:“是个只会在床帐里讨生活的软脚虾啊。”
城头一阵骚动,有人回击了什么话。周檀居然戏谑地扯起半点笑,他抬手示意城上的人,只说:“应战。”
呼哨一声,雪照山从城下飞奔而出,接住周檀翻跃而下的身子,他脸上没什么动怒的表情,眼里甚至照样动着一层温和的波。他居然从那高得骇人的城头上,云一样直接跃上马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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