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周檀夹住半空中滑落的信件,上头漆一个「海」字。他尝着口里的味道,含含糊糊:“海州来的。”
赫连允接手来看,依然是空白字条,摹画燕纹。不到点灯的时候,灯烛还停在桌案一角,他取了烛火示意周檀来看,纸漂浮在火焰之上,却并未被点燃,有字迹从一角开始蔓延到纸面的正中去,依然是大开大合的潇洒笔法,零落的几个字占满了纸面。
“穷发异动。”
周檀吞下最后一口奶皮:“什么异动?”
信函讲得并不分明,话说了一半,徒增烦恼。但赫连允似乎习惯了这相当隐晦的笔法,他将字条按回周檀的掌心:“看来是到了,巡查军防的时候了。我明日启程去中帐,你——”
周檀搁了杯子歪头看他,用何必多问的语气答复:“自然要一起。”
“好。”赫连允只觉心中熨帖,但他不再问话,扯起周檀在风里飞散的衣领,遮住脖颈:“明日晚间便启程。”
散了点风,赫连允出门去传达号令,周檀歪在门框上吃茶,赫连聿顶着红肿得虾子一样的脑门快步走过:“父君来信了么,说了什么?”
“穷发异动。”
“混账。”她斥一声,跟着往人群中去了。
周檀已将舆图记得娴熟,山川湖海都在胸臆,北地有北地行事的章法,统帅跟着战旗走,未必会靠近后方。
中帐的所处之地,放在他眼里确非营建王廷的上好地界,每逢战事,首当其冲,那不是个醉生梦死的繁华地,反而是个壁垒长城,横亘在城池灯火与穷发部的凛冽刀锋之间。
从此处到燕山口下的中帐,估摸已经不足百里了,周檀想着,掩下被风席卷的帷帐。
梨花潮的气息确实有些微可以捕捉的痕迹了,手里的草种,却还孱弱得,顶不住半点风声。
——
朱雀大街上人影错杂,热闹劲抹平血腥气,是半点瞧不见当时的慌乱了。
半个城的人都算得上是在场的见证人,被轰出去走访的人,单是记录言辞的笔记,就摞了整整一桌子。
前厅的翻页声持续不绝,笔锋触碰纸面,用内部人士才通行的暗码记录各方证言。
陆承言磕着那枚南红扳指,依然挂念着于家那位姑表娘子留下的炸雷。
昨晚,她顺走了仵作房里的核桃酪子,临走时扳着门框,“吐气如兰。”
道:“若论位份,宫里虽没有公主长公主,却有一位……”
最后的字眼几乎是贴着耳际传进来:“郡主啊。”
论品阶,论受宠的程度,清河郡主都算得上是怀疑对象,上次会面时,她指甲上倒还干干净净,只是不晓得这一月有余了,是不是添了一层血。
于锦岩席地而坐,从昨夜开始一眼没闭,宫里宫外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讲起结案的话头,不知是哪位大人在堂上讥讽道:“绣花枕头,不如趁早放手,转回大理寺去。”
这话实在不合时宜,彻底激怒了这群修仙修得正亏虚的,于是颠锅铲的也加入了战局,文书案牍铺洒一地,鸡还没鸣狗还没叫,后院的黄钟轰然作响,翻页声跟着日头升起来了。
“大理寺……”于锦岩不忘嗤笑:“大理寺那脑袋是个夜壶吧,上月那妖邪杀人的案子,谁给破的,看来是已经不记得了。”
关于钵头摩华的记载确实不多,二十年前也是一桩禁忌,但金明卫单算亲缘,就能织成个铺天盖地的网,何况没经过什么大事儿的少年人们,心头的一捧血还没凉,平日里躺得虽然闲适,被人一激,狂劲全吐出来了。
从昨夜忙碌到这时候,批了红笔的纸张纷纷扬扬贴了一面墙。
“海银莲,我们并未查出本名,本是妓生子,生父不详,在沄州花船上长大,十一二岁,选为瘦马。
训戒她的龟奴暂且不知从何而来,但据传言来看,并非是常见的花船杂役,反而,像是京城人士。”
几乎能在只言片语中勾勒出那乏善可陈的悲戚命运。不知何处伸来的巨掌左右了她本已不幸的命数,京城人士的垂爱并非是橄榄枝,反而拖着她,往更深的深渊中,堕去了。
说句不得宜的话,挑货的在一日,供货的便不会绝迹。不管是妓生子还是良家女,十一二岁的幼童甚至不分男女,都会在这所谓的垂青中被分为三六九等,派往高门大院或是小门小户。
成熟的货链像是齿轮运转,扎根在沄州土地上已不知几年,他们依附货船,依附商会,牵扯甚众。
银姬会本是逢年过节的女子集会,参选的歌楼里,也都是伎子,而不是娼妓,甚至有不少仕女愿意乘兴而去,得几声欢呼。一切都显得,太过诡异。
“贩卖瘦马的人,和钵头摩华,是同一批么?”陆承言沉声问道。
——
大萨满所到之处,并没有什么欢呼声,他捋着胡须一路狂奔,腿脚麻利,但玛风没多久就跟上了他:“喂——你往哪里去啊,那位真是你师傅吗?”
由于上岸的草种都灰飞烟灭了,水下的骨架,暂时还没人敢挪动。
一群人路过,总要探头探脑拜一拜,再蹑手蹑脚绕过去。不知哪位搁了一壶幽州陈酿,水汽里都丝丝缕缕掺着酒香。
“等等……”周檀恍然大悟:“若下面那位是他师傅,他会是那册子里的大徒弟,还是二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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