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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中骨(七)

    独居自然有独居的好处,可以藏秘密。
    宋知伦握着一小块酒精湿巾,慢悠悠地擦M9枪管上已经干涸的黑色血迹,擦出来的血仍能看出暗红,碎着细渣样的血痂。
    人不是他杀的,他不喜欢手上沾血,但毕竟持枪的人已经进去了,总不能一样东西都留不下。宋知伦握着枪管向后推,能感觉到反冲弹簧压缩产生的后坐力,嚓卡脆响后,他对着半开书房内照片的正中间,扣下扳机——
    15发子弹打完了,这是空枪。
    宋知伦眉心紧皱,随手把手枪扔到沙发上,走进去。
    满室诡谲的红光,把不大的空间衬得血淋淋,横贯房间的两根长绳下挂着尺寸不一的照片,不像书房,却像拒绝光线的洗相暗室;但对过的墙壁贴满了纸质的资料,或是报纸杂志,或是手写的笔记,正中间的工作照里,中年男子穿着熨帖的警服,笑比河清,不怒自威。
    缉毒科的科长,不好对付。
    宋知伦半坐在书桌上,拿起旁边的档案袋,沉甸甸,像装着人命。
    他们什么时候察觉的?
    该来的人都来了,大家逐渐意识到,这不是一场过家家。
    时机也巧,白以周死掉势必引起内部动乱,白以宁行止由心,有一个杀一个,笑嘻嘻地让大家陪着尸体开会议,颇有要完一起完的混蛋架势,这个时期,人员变动尤为频繁,安插卧底实在太容易了。
    名字密密麻麻,没有人力调查。
    宋知伦看见手机屏幕亮起来:“怎么了?”
    “风向不对,我把交易停了,我怀疑明天去谈会被抓。”白以宁在那边擦了下打火机,幽蓝色的火焰舔舐烟草,冒出苦涩的雾,“空公司被查了,财务烧了账本,这仗不好打。”
    “缉毒那边呢?”
    “科长带领着一群小喽啰天天走访侦查,但是我觉得证据链不在他们手上。”白以宁吐了口颜色浑浊的烟,“找你小姐夫啊,他才是关键。”
    章朝光的照片,在绳子最中央,朝气蓬勃,积极向上。
    “真巧,这么个英雄,怎么被你姐拾到了?”
    他接受了照顾宋见湘的嘱咐,却没再出现他面前,宋见湘说章朝光忙得脚不沾地,整日在生死线上徘徊,情绪却出奇稳定,意志力坚韧得让人瞠目结舌。
    可惜,宋知伦有个好姐姐。
    她太好,太好了,无知无觉地把突破口送到他眼前。
    宋知伦把照片拿下来,面无表情地撕成两半。
    “我来解决这个人。”
    “宋总,对不起,我……”
    行政人员尴尬地站在门口,拽着宋见湘的胳膊:“她没有预约,但我拦不住。”
    “没事,你出去,让她进来。”
    宋见湘穿着白色的吊带裙,外面套着一件特别厚的渐变色派克服,这穿搭怎么看怎么匪夷所思,尤其外面的季节和两件衣服都不适配,即使一张明艳夺目的脸撑着,仍让人忍不住探寻本尊的精神状态。
    但,吊带裙是那天发生关系后再没穿过的,派克服是去年宋知伦给她的生日礼物,他目光幽幽下移——打底裤和中筒马丁靴,都是他送的东西。
    宋见湘踉踉跄跄地扶住他的桌子,酸涩的酒气四散而逃。
    宋知伦紧蹙着眉尖,冷道:“你喝酒了?”
    她扶住桌子,满目痛色:“为什么不警告我别跟章朝光谈恋爱?”
    他更疑惑:“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
    这句话彻底打击到了她,宋见湘万念俱灰,声音极轻:“那我确实很贱。”
    她垂下头,听着好像快哭了:“我根本不应该遇见他,不应该答应他的表白,就算答应也不应该这么快,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为什么结果要别人承担,为什么不能报应到我身上?”
    显而易见。但宋知伦还是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跟章朝光提了分手,他说可以,然后回去的路上出了车祸。”每个字从她嘴里冒出来,都像刀子割肉,尖锐的钝痛,“现在出了急救室,还在昏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宋知伦佯装诧异,礼貌性地安抚她:“吉人天相,我有空去看看他。”
    顺便把剪刹车线的后续处理干净。
    宋见湘抬起头:“你就不问问吗?为什么他会成为我的男朋友。”
    何必要问,宋知伦已猜出七八分。
    但他仍转过头,做了个询问的姿态。
    “因为药物成瘾,我有点躲你,你不在的时候我去戒毒所里看母亲,意外碰到他,我那个时候状态……特别不好。”她被言辞的剖白刺得血肉模糊,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事后他说没关系,说想要跟我交往,我没答应,但他是认真的,再后来,我想我不讨厌他,如果能因此让你放下念头……所以我答应了。”
    宋知伦只觉得可笑:“所以还是为了我?”
    “我不知道。”
    她像一只随时会破裂的青瓷器,透着单薄的苍白。
    “我不知道,我那几天很乱,我搞不明白我们到底怎么变成这样的。或许你只是喜欢我这个类型的女孩子,或许是你只跟我接触时间长,或许是我太依赖你了,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什么都过问你的意见,好像把我的人生交到你手里,你会不会因此产生了些掌控欲?我无法确认,我只觉得错的是我,如果我不那么做就好了,所以我才想躲开你。”
    宋知伦沉默下来。
    他无法回答宋见湘的问题:什么时候察觉对姐姐的感情不一样?其实很早,但他无法解释为什么。
    感情的转变无法被人心掌控,就连生物学家也只能用些似是而非的物质填满问卷,却无法解释,一生遇到了那么多人,物质怎么能够精准地只对其中几个起反应?
    对于宋知伦,那个人只是宋见湘。
    “可后来你搬走了,我又忍不住想,你是不是对我失望了?”
    酒精在她四肢百骸各处血管游走,拽着她往深渊堕去,天旋地转间,一双手托住她,将她从无措的眩晕中带回地面。
    宋知伦单手搂着她的腰,室内已经停暖,但她里面穿得太薄,两只手摸着冰凉,他与她十指交握,试图借她一点体温。
    仍还记得她的话:“我没有。”
    宋见湘跌在他怀里,一双眼睛直直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你在躲我。”
    她被他噎回去,无可奈何地笑笑:“是啊,真奇怪,明明是我在躲你。”却沉默了好一会儿,迷茫又艰难地,“可是你躲我,我又不开心。”
    “你不在我身边,但我眼前总是你。每次打开手机,总想要跟你说点什么,可怕说了你也不回我,心里空落落,好像身体里突然少了一块东西,我想把它捡回来,又捡不回来,于是患得患失,独自寂寞。”
    说这些话时,她似陷入了回忆,表情空远带着一点天真的惆怅,想要从这段记忆中提取些扰她烦忧的原因。
    宋知伦不敢细究她的潜台词,空欢喜还不够多吗?
    可她还在继续说,每个字都是她的声线:“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寂寞。”
    “宋知伦,我们走吧,去哪个地方都好,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也不需要向每个人解释姐弟关系的地方,同居还是结婚都好,行不行?”
    每个字都真真实实,每个字都不可置信。
    宋知伦被她推上了海盗船,在高速的摆动里晕头目眩,反复怀疑心里的猜测。
    “……你说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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