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不然。”秦一依旧是淡淡地笑,“王上如今雄图待发,将来你未必不能再与他们聚首。”
齐凛眼底微微一亮,“既是夫人之言,那我又岂有不信之理。”
“你今日来此,亦是为了观将军领军出征誓师的么?”她未接他的话,转而问道。
齐凛摇头,“并非。”
她抬眼,看了看他身上的衣物,又打量了一下他足下的鞋履,似乎心中了然,便和缓一笑,没再细问。
然而齐凛却主动靠上前,朗然道:“不瞒夫人,我今日来此,亦是奉了王上的诏令出城。只不过,”他回顾身边婢女,便侧过身子,将声音放低:“我与将军所向相反,我是——往南。南过黯岚山脉,直入楚唐平原……”
然而他并未能说完,秦一就已泯去笑意,语气平淡地打断了他的话:“倘若你奉的是王上的密诏,便别再多说一字。”她轻轻起身,从婢女手中接过孩子,“而我,亦不想再多听一字。”
话虽如此,但她又怎会不明白齐凛短短数言中透露出的意思?
孟守文虽已张告朝中他欲举兵南伐之意,但亦不会甘心将淳国举国兵力压在这一局胜负犹然不明的棋盘之上。他必然会趁叶增北上抗击晋军、众臣目光皆在北疆的这段日子中,派遣使者前去南面宛州,邀平、唐、楚这三个仍以贲臣自居的诸侯国共举义兵、同伐天启裴氏。哪怕宛州三国仅是出兵做做样子,也足以牵制住均廷置于阳关一带的大半兵力,从而减轻淳国在北面所将要面临过长战线的压力——须知除了南面均廷诸镇,淳国尚需防备和抵御那随时可以越过锁河山脉、出兵进击淳国东线的澜州三国。
而齐凛,正是尽知孟守文心意、出使宛州三国的最佳人选。
这边齐凛瞥见她的神色,不禁垂首:“夫人慎虑,是我多言了。”
“无碍。”秦一复又温和地笑笑,低头怡弄怀里的孩子,仿佛已然忘却他方才都与她说了什么。
齐凛不禁轻喟。
身前的这个女子,从他两年前初入叶府所见时起,在他心中便一直是这般庄静温和、聪睿有加、进退知度的模样。倘非他从前曾在许闳与张茂口中听过她与叶增的那一段相遇、相识、相知的故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曾经做过不顾家门荣宠、为了心仪的男子而上疏抗逆王诏这等事情。
但正因如此,才使得他长久以来都极为钦佩和敬服这个女子,亦认为只有似她这样的女子,才值得似叶增这般铁骨铮铮、战功赫赫的男子拼尽一心所愿去爱与守护。
看见她欲出帘下楼,齐凛亦跟了上去,“将军此番统兵北上,夫人会否担心将军安危?毕竟北疆海战,非将军一向所擅……”
秦一闻言顿足,再度回首看了一眼早已了无兵马身影的毕止南城,终是轻浅一笑,摇首道:“北疆战事无甚悬念,然而在这王城之中——”她倏然抬眼,“恐怕待大军北出之后,难见太平。”
【十二】
“我想,王后应当信任我。”
·
女子清和的声音在殿中轻扬,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石镯落案的脆音。
窄长的白玉案几光可鉴人,莹润的光影朦胧罩在那一只镂有奇特云纹的古朴石镯上。
那短短的一句话由她这般轻悠悠道来,竟透着不容人抗拒的沉蕴力量,同这一枚被她轻巧搁置在玉案上的石镯一起,令端坐一侧、从她入殿始便冷颜相对的华服蛮族少女幡然变了脸色。
宝音凝眉紧紧盯住石镯,胸脯轻微起伏,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须臾,她垂眼,脸色回复清冷,俨然已抑住了心中方才骤起的潮涌。然后她又缓缓抬眼,带着犹疑并戒备的目光,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因通蛮、羽二语而被孟守文诏请入宫、特来陪她说话的华族女子。
女子的容色算不得极美,衣饰亦非华丽张扬,可她眉目宁和、举止庄婉,便仅仅是一动不动地沿榻轻坐,身上也散发着一股独属于东陆名门世家的清隽秀雅之风。
“我的夫君姓叶,是统御淳国京畿兵防、权领淳国南面五大边营的鹰冲将军,故而王后听见这内外的宫人都称呼我为叶夫人。”女子吐字清晰而缓慢,以蛮语译就的词句显然是几经斟酌过的,“我姓秦名一,因自幼父母双亡,所以出阁前一直与祖父相依。秦家世代出仕淳国,我的祖父乃淳国太傅,曾历仕于文王、惠王,因年迈过高,便于王上即位后主动告老归府、不再问政。王上体恤先王辅臣,仍以太傅荣禄授之,祖父几番请辞未果,至今仍居淳国太傅之虚位。”
起先宝音神色无变地坐着,像是在无声地表示她对秦一眼下之言并不感兴趣,可她微垂的目光却随着秦一的话语而微微闪烁,显然并未完好地隐藏起自己心中实欲对秦一身份一探究竟的急切。
待到秦一稍稍停顿,她便悄然抬起目光。
似乎是略略有感于面前华族女子话语中流露出的真诚与推心之意,她一直微露于面上的戒备之色一时间亦有所消减。
秦一淡淡看她一眼,嘴角抿起一个浅显的弧度,“在我十一岁那年,祖父为我延请了我此生第一位、亦是唯一的一位老师。她出身于澜州云氏羽族,曾效力于羽皇的鹤雪团,在当年宁州的蛮羽战场上屡立奇功,却在被派去刺杀蛮族首领的途中因一时疏忽而失手被俘,随即被人带往瀚州,在受禁整整十年之后才得以离开北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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