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辗转反侧的还有原义。
担忧行事败露,原义惶恐不安,将自己关在书房,独坐到天亮。任凭两个儿子在门外请示,自始至终不曾露面。
临近天明,房门突然开启。
守在门外的两个儿子立即振作精神,就见原义脸色苍白,眼底挂着青黑,显然一夜未睡。
“父亲……”
“等我上朝归来再言。”原义打断长子的话,声音沙哑,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两个儿子对视一眼,心中担忧更甚,却不能违背父亲之言,只能低头应诺。
旭日东升,一辆辆牛车穿过城内,向国君府聚集。
郅玄归来的第一场朝会,卿大夫们皆提前抵达,在府门前等候。
不久,府内奏响礼乐,群臣整理袍服发冠,鱼贯行入,列队前往正殿。
今日朝会十分重要,羊皓也拖着病体前来。久病虚弱,步伐较慢,走几步就要停一停,明明是寒冬,额头却冒出一层虚汗。
见他这般模样,众人心有猜测,看样子传言不假,羊皓久病不愈,恐命不久矣。
之前出城迎接国君,羊皓坐在车内,外人难窥究竟。下车后有羊琦扶持,也能掩饰一二。今日上朝,当着众人的面现出虚弱,可见情况糟糕透顶,遮掩也是徒劳。
原义走在队伍中,随众人一同落座。心中始终忐忑,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难以安定。
礼乐声中,郅玄信步入殿。
脚步声不断逼近,原义心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和预期不同,郅玄没有在朝会向他发难,落座之后宣读旨意,主要关于中都城之行以及诸侯会盟。
旨意内容很长,侍人提高嗓音,足足读了一刻钟,尚有细节需要补充。
群臣聚精会神,唯恐听漏半句,错过重要信息。
郅玄居高临下俯瞰群臣,兴奋、激动、喜悦、疑惑,诸多情绪尽收眼底。
卿大夫们的反应大同小异,唯独一人与众不同。
目光落在原义身上,郅玄略作停顿,唇角掀起一抹冷笑。
原义恰好抬头,隔着旒珠看不清郅玄的表情,却能察觉到他身上的冷意。下意识打了个寒颤,预感到自己恐会走不出国君府大门。
旨意宣读完毕,不等卿大夫们开口,郅玄先一步补充细节,道出未尽之言,消除众人疑问。
“天下诸侯共盟,中原之外,四方土地尽可取。”
郅玄一锤定音,卿大夫们群情鼎沸,个顶个心花怒放。
从郅玄的话中,卿大夫们看出中都城权柄不复往昔,人王不再独掌大权,唯具象征意义。
自盟约立,天下诸侯并起,战车驰骋,刀锋向外,中原各国的版图将无尽扩大。
能参与此等盛事,他们何其有幸!
迥异于他人的兴奋,原义脸色煞白。想起自己所作所为,在君上的宏伟蓝图下,简直愚不可及。
他惶然抬起头,很想说些什么,但在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以为除掉公子鸣就能为自己的血脉扫清障碍,以为凭宗人长辈的身份能联合族人迫使郅玄妥协。
殊不知雄鹰翱翔蓝天,岂会在乎地上蝼蚁。
君上的态度很清楚,强者生存,凭实力获取荣耀,蝇营狗苟之辈只配沦为战车下的齑粉。
原义后悔不迭,奈何脚下已无回头之路。
他本该清楚,今上胸有丘壑,目览天下,远迈历代先君。
诸侯会盟,国君共誓,四方之土尽可取。
氏族带兵向外开拓,土地人口唾手可得。何须在国内争权夺利,稍有不慎全家覆灭。
世子之位固然诱人,却也危险重重。
今上年轻有为,睿智英发,挑选继承人必定乾纲独断,不允许旁人随意插手。胆敢越界,势必会激怒君侯,下场难料。
原义无比后悔,恨不能时光倒流。
可惜一切都是奢望。
大错酿成,不可能轻易抹去。
他唯一能期望的是看在同族血亲的份上,郅玄能网开一面,只问主谋,不牵连家人。
然而,可能吗?
原义抬起头,再度看向上首的国君,恐惧伴着担忧疯长,心却不断下沉,直至沉入无底深渊。
第二百六十二章
早朝结束后,三名宗人被郅玄留下。
群臣退出大殿时,纷纷回头看向三人,重点落在原义身上。
卿大夫们目光微沉,口中却不置一词。
原义谋害公子鸣,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实则处处漏风,早被卿大夫所知。顺藤摸瓜,掌握大量细节。
羊皓重病,郅玄不在都城,他才能苟活到今日。
君上归来当日就去探望公子鸣,今日又特地将三人留下,态度十分明朗。
如无意外,原义走不出国君府。如果能全须全尾离开,后果只会更糟。前者只惩处原义一人,后者罪及家人,全家都要遭殃!
国君没有亲子,围绕继承人争夺无可厚非。然而手段千千万,原义偏要选择最下作也最为君上厌恶的一种,纯粹是自寻死路。
西原国不是中都城,原氏也非王族,纵有倾轧也该存在底线。粟虎等人经历过先君时的血腥,不想看到旧事重演。
旗鼓相当的对手,下狠手司空见惯,也不会饱受指责。原义却对一个孩子下手,还是用下毒的方法,实在令人发指。
当年梁夫人暴病而亡,死因存在蹊跷,氏族们皆有猜测。原义此举犯下大忌,即使除掉公子鸣也无法推血脉上位。
郅玄第一个不会答应。
触怒国君还想上位成为继承人,简直是笑话,滑天下之大稽!
在粟虎等人看来,君上不会心慈手软,必施以雷霆手段。原义注定成为杀鸡儆猴的典范,他的儿孙血脉也会被牵连,轻则流放,重则全家覆灭。
羊皓故意落在队伍最后,目光阴测测射向原义,像是带着刀子,一刀接一刀划下,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父亲。”羊琦扶住羊皓的一条胳膊,低声提醒他国君尚在殿内,行事需有所顾忌,不要太过。
羊皓不以为意。
他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想必国君一清二楚。
身为一个老臣,没有多少时日能活,行事偶尔出格,以君上的性情不会追究。
何况原义罪大恶极,下毒谋害公子鸣,差点害了公子鸣性命。他身为公子鸣的血亲长辈,对原义恨之入骨实是理所应当。
如果不是了解郅玄,知道国君心细如发不好欺瞒,他甚至想把自己的病因归到原义身上。
方才在朝会上,羊皓一度想要发作,当着群臣的面落井下石,将原义逼入绝路。最终是理智和多年的政治经验让他打消念头。
换成先君在位时,他可以试一试。即使事情存在疑点,以先君的性情也会顺水推舟,将原义的罪名定死。
今上则不然。
事情处理不好,反可能同愿望背道而驰,招来反效果。
羊皓原义冒险,却不想带累儿孙。原义的例子摆在眼前,他不容许自己触怒君上,因一念之差牵连家族,使羊氏被国君厌弃。
念头虽然打消,不代表羊皓什么都不能做。
放弃在自己的病因上做文章,照样可以给原义上眼药。在君上面前表现出虚弱,同样能将原义推向万丈深渊,让他再也爬不起来。
羊氏是西原国数一数二的大氏族,羊皓身为六卿之一,为国立下汗马功劳。晚年偶尔犯糊涂,无法抹杀年轻时的功劳。
他的长子十分出色,继承家族衣钵,得到国君重用。
在西原国,羊氏的分量绝对不轻,远远超过原义一家。
羊皓故意留到最后,当着郅玄的面展露情绪,不遮掩病体虚弱,为的就是截断原义退路,避免原义打亲情牌。
一旦血缘族亲无法让国君动容,以原义的所作所为注定是死路一条。
羊皓再狠一些,可以当面上言,原义谋害公子鸣是为争夺继承人。若被他得偿所愿,他日继续为儿孙扫清障碍,必定会谋害君上!
此人行事阴险下作,谁言他不会胆大包天?
羊皓一度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过犹不及。
君上决意处置原义,不会雷声大雨点小,更不会和稀泥糊涂了事。如果想网开一面,就不会当着群臣的面点名,也不会留下另外两名宗人。
想清楚这一点,羊皓心中大定,在羊琦扶过来时放松力气,靠在儿子身上,颤颤巍巍离开大殿,留给郅玄一个虚弱的背影。
西原国尚武,氏族极少示弱人前。
羊皓反其道而行,为的是引发郅玄同情。
一个重病缠身命不久矣的老人,时刻担忧中毒的外孙。罪魁祸首却安然无恙,想方设法脱罪保全家人。对比何其鲜明。
郅玄目送羊皓离开,能猜出羊皓的目的,却也如羊皓所料,他不会同对方计较,反而会重惩原义,绝不会轻纵。
卿大夫全部离开,侍人也退到殿外,其后将殿门合拢。
门扉相击,发出一声轻响。
原义神经紧绷,声音入耳仿佛遭遇惊雷,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殿门关闭,遮挡住室外阳光,室内稍显昏暗。
郅玄没有命人点灯,坐在案后,半身笼罩昏暗,单手置于案上,开口道:“原义,你可知罪?”
料定今日避不过,原义俯身在地,汗如雨下,颤抖着声音回答:“君上,臣知罪。”
国君当着三人的面发问,定已掌握真凭实据。
郅玄 第2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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