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卑微的共鸣没有维持太久,启明九年正月,玉狮子离开了紫微宫。它温顺地舔着萧玄谦的手,却转身一晃就跑掉了,再也没有找到。萧玄谦觉得自己如果有它这么温顺、这么乖巧的话……有也没用,他至今没有找到留下谢玟的方式。
如果再相见,你会记得我吗?
他不确定地想。
他的记忆慢慢冷却,在他刻意地躲避痛苦之下跟着褪色,已经很少不经意想起他们两人之间的事,病症发作的频率也降了下来。萧玄谦自己也感到自我怀疑,是否真的像谢玟说的,他也是可以离开对方的?
但当他每夜提笔回信时,那些被沉进冰水里的爱与眷恋,却像是一种扎入骨髓的毒,一道延伸进血肉的荆棘。
他已至泥潭,只是会被“怀玉吾爱”一遍遍洗刷脏污,容他靠岸。
启明十一年秋,大雨,皇帝途径谢府,为故景泪下。
那些被模糊掉的影子重新露出影踪。
萧玄谦被浓郁沉重的悲哀孤独击中,他心神动摇,刻意遗忘的旧事像是在这一瞬间全部重新复苏,重新注入他平缓的心脏。
一别五年,木犹如此。
人何以堪。
也是从这一日开始,他的回信越来越难以保持表面的平静,这些纸张字迹从会被拆开的信笺渐渐转变向一种寄托,甚至是一种遗书。他倾诉思念,极近缱绻之爱语,时而又陈述痛恨,却不忍用更严酷的方式对待他、不肯写下太过绝情的话,只能一遍一遍诉说,我很爱你,我也恨你。
启明十六年十一月,他的信尾极不肯定地出现一句疑问,想必并不是要问谢玟,而是问他自己。他自言自语地想:我还活着吗?分别十年至今日,为卿为国,行如游魂,竟然还能活到今日吗?
这个疑问频繁地出现。信中的内容时常颠三倒四、话语不周,时常失去条理和修饰,除了重复谢玟的名字之外,就是渴盼回复、静候回谕,他对这不声不响的十年充满了强烈的抵触,这种抵触感慢慢发酵,但很快,他又重新从泥潭里爬起来,告诫自己:行百步者半九十,你还活着。
不仅如此,他还要一路走下去。即便他对童童的话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愿意失去一根救命稻草。萧玄谦将自己写过的信重新整理起来,每天翻看,似乎能从中汲取一些坚持下去的愿望。
而谢玟的那封离别书,他却避而不取,只贴身存放,很少展信。
落满谢玟笔迹和爱语的离别之书,对于萧玄谦来说,只会让他重组的意志更快地分崩离析……直至第一个任务完成。
第一个任务完成的提醒出现在脑海里,萧玄谦注视了很久,他想,是真的。
一定会再见到你。
他的心忽然安宁下来,当一切的事物都失去光彩,唯有一条路,一线光明的时候,他也只能以此为生……这种宁静几乎带着自我冰封、自我虐待的倾向,在静得趋近麻木之后,这段长达十年的间歇期开始了。
萧玄谦低下头,习惯性地想要继续批复案上的奏折,但朱批久久都没有落下,毫尖的汁液坠落,在纸面上鲜红如血。
那些回信到了最后,其实更多时候是形成了一种习惯。萧九似乎想把这些回信,连同谢玟的那封离别书当作自己真正的陪葬物,让这些浓郁的爱与恨陪他步入死亡,让这些挖空他所有感情神经的罪魁祸首,陪着他孤独地腐败。
所以最后除了一些金子之外,萧玄谦只带走了装着回信的箱子,然后又将它们装入行李箱,放到谢玟平时不会到的次卧里,如同收藏自己真正的殉葬品。这些事童童都是知道的。
她看着谢玟抽查似的看了几封信,按着自己的小挎包蹭到他身边,为自己不小心没能保守小皇帝的秘密而愧疚不已,童童小心地道:“你还是不要看全部了,我当初就觉得他这人挺疯挺不对劲的,其中有些应该是他在精神不正常的时候写的。”
谢玟沉默片刻,道:“他不让我知道,是因为觉得我会伤心?”
童童点点头:“对啊对啊,其实我一开始是挺讨厌萧九的,但是我跟他连通精神之后……唉,如果这是简单的情书、回信,他拿给你邀功讨好还来不及,但过去的那些事……你要是看了伤心、掉眼泪,还不如不看。”
谢玟放下信纸,他闭了闭眼,几乎逼到眼眶的酸涩感慢慢地压了下去,他声音低微地道:“不是盼我回信么。”
“那都是以前的盼望啦,”童童道,“现在的小皇帝早就修炼得特别冷静,一开始我们过来,没能等到你,他差点都要想好自己埋在哪儿了,结果还不是好好地等了两个月,只要有一点儿机会,他就不会放过你的。”
谢玟说不出来话,童童才反应自己说得不太对:“我的意思是,他不会放开你……哎呀,到时候我偷偷给你讲之前的事儿,咱们假装没发现……”
“没发现什么?”
童童的声音骤然消失。一只手从后面抵住了谢玟的肩膀,另一手稍微绕了过来,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又捂住了温度稍高的眼睛。
“别看这个。”萧玄谦低声道,“你会伤心的。”
谢玟稍微抬起头,细密的睫羽在对方的指腹上微微颤动,他只能说:“好。”
萧玄谦有些意外,他抱住对方的腰,把谢玟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轻轻地亲他的侧颊:“怎么这么乖,这么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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