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珩睡在围屏里,听着外面沈育挪到榻上。宫灯燃烧着飘渺的烛影,催人入梦。
梁珩出声道:“沈育?”
“陛下有何吩咐?”
梁珩又道:“育哥?”
沈育不说话了。
夜里万籁俱寂,思虑过重的人总会胡思乱想,梁珩问:“我记得以前在哪儿听过一首童谣,‘六一里常有赏,四脚畜站高堂’……”
隔间传来翻身的动静。
看不见沈育的脸,总让梁珩觉得空落。
“‘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首歌谣,如同催命符一般,日日夜夜盘萦在沈育脑海,带他回到东市口,血泼刑场的那一天。
“我有时候会忽然想起来,看见童方时,想到六一里这一句,看见牛仕达,又想到四脚畜,看见仇致远,想到鬼……”梁珩自言自语,声音愈来愈低。
“你已经想到其中含义了。”沈育说,隔着一堵围屏,显得不真实。
梁珩笑了笑:“而你早就知道,这也是一件从前没有告诉我的事。”
“……”
“所有人都拿我当傻子,我只希望你别这样。育哥,你来时看上去很累,白日去做什么了?不要瞒着我。”
床帐高悬的轩辕镜倒映出围屏外沈育辗转反侧的身影,隔着锦绣江山图,两人对面而卧。
半天,只听沈育回答:“我会告诉你的,等有了一点眉目。”
空旷的寝殿里响起两道呼吸,长年寂寥的熏香里掺杂进另一个气息。梁珩闭上眼,想象那一年除夕在沈家西厢,沈育整夜拥着他,在熟悉的怀抱与安全感里沉入梦境。
第60章 铁造屋
沈育依旧准点进宫点卯,只是看上去一日比一日更心事重重,眉心常常皱起。梁珩看在眼里,实在想询问,但他对待沈育几乎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沈育不想说的时候,他不愿主动提出。
直到某日沈育自己进入天禄阁。
侍卫一向是在阶外。
“怎么了?”梁珩马上放下手中事情,并预感时机已到。
沈育看了信州一眼。梁珩会意:“你怕什么?他已经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无需回避。”
但出于谨慎,还是命信州退下,并带上大门。门外思吉欲盖弥彰偷瞄过来,被信州以身体挡了回去。
沈育走到近前。他最近脸色不太好,很有些憔悴,像是奔走在外缺少休息熬出来的苍白颜色。
“我依据名单前去拜访前两年辞官的各位大人……”
梁珩吃了一惊。
“许多已不在望都城了,南闾里仅存的几家,都闭门谢客,隔绝俗务。轻易见不到人。”
“你……”梁珩考虑一番,不太能理解,“你去见那些人做什么?都辞官了……”
“不是辞官,”沈育说,“是被三宦逼走,被先帝……被前朝风气吓退。陛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得到股肱老臣相助,可说是事半功倍。”
梁珩思忖道:“相国府推举了许多年轻人。”
沈育反问:“你敢用吗?你可以信任段相,难道还能信任那份过了三宦之手的名册?品藻名册的原版抄本我会想办法为你拿到,在此之前,任何递到你面前的品藻册,都可能被动过手脚。何况有的职位太过重要,缺乏资历的年轻人根本无法胜任。”
这话是不错,譬如尚书令、司农部丞,连段相都为此发愁,只能指望从别处调任官员。但调来调去,都是利益网中的人。
“纵观朝野,如今只有两种人可以使用,”沈育竖起两根手指,“一,是那些刚从书院卒业、初被启用的年轻人;二,在党锢之祸中被排挤贬谪,或自发辞官的落魄士人。”
梁珩想了想,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但那些老臣决议辞官,当初可是三上书乞骸骨,哪里那么容易就回心转意?”
沈育好好一张俊脸垮着,神色阴郁,梁珩就知道被自己说中了。看来他这些天走街串巷拜访,全吃了闭门羹。
“你该和我说啊。”梁珩觉得好笑,心想沈育一定是打着天子近卫的名号,让他们以为新上任的皇帝下了招贤令,要唯才是举。
“天子近卫份量太轻,”沈育承认道,“恐怕要天子本人才行。”
“谁?”
“尚书令文尧。”
这就出乎梁珩意料之外了。文尧比先帝年纪还大,对梁珩而言属于爷爷辈,从前交际几乎没有,等他上位,文尧已退避三舍,更是缘悭一面。
但文尧身为一代老臣,主持尚书台逾五年,阅历何其之丰富,遑论他因与阉党不合,受排挤打压,岂不可以明志?
沈育两次前去拜访,文尧的家人都将他拒之门外,若彰明身份,则其人又诉说为天家弃用的苦楚,言谈间愤愤不平、郁郁不得志。
“你想让我躬亲去请文尧出山?”梁珩已然听明白了。
“私下前往,不能为三宦察觉。能做到吗?”
出宫当然可以。沈育回来身边之前,梁珩在章仪宫一刻也待不住,总是逃出去,又被段延陵或者仇致远派人抓回来。那时梁珩简直觉得王城一草一木都是仇致远的眼线,想躲过他的监视绝无可能。
“应该可以,”梁珩说,“你误食行散丸那次,我想带疾医去看你,害怕被他们发现,就假扮作阁卫。铁覆面一遮,谁也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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