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沈育陪他念书的那段日子没有白费。邓飏感慨万千,回房去探望沈育的病情,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靠坐在床头,脸色冰块似的白。
“冷吗?再添点炭?”邓飏问。
沈育的病,特点是畏寒,盖再厚的褥子也如浑身浸在冰水中,发病的时候,恨不得跳进火堆里去。
“你说你上哪儿吹的风着的凉?”邓飏想不明白,“前两天还好好的人,怎么就莫名一病不起?”
沈育咳嗽两声,过得片刻,问:“他走了?”
邓飏瞪着他。
外间煮药的浓郁气味飘散进来,令人呼吸不畅。
邓飏道:“他见你人事不省,都快哭了,结果你却是醒着?”
沈育又是一阵咳嗽。邓飏叹气,把炭盆踢到他榻边,自己也凑过去坐着烤火。
“我本来还担心,人心隔肚皮,当年小太子看着人畜无害,万一当了皇帝就不认人,转脸将你送下去一家团圆可怎么办。他还念着你的好,你要为家人平反报仇,借他的手是再好不过了。”
邓飏觑着沈育没有表情的脸,猜不到他心里想的什么。
“此时上演一出君臣情深的戏码,岂不圆满?可你怎么不见他?”
沈育握拳掩在唇边,淡淡道:“他比以前聪明了。”
邓飏不明所以。
屋外北风呜咽穿过,牵动帘布呼啦啦声响。屋内一时阒寂,药壶咕噜冒泡。
“猜到我会在你家落脚,还能一个人找来这里。”
那确实,邓飏心想,今日上门还冒用小崔先生的名号,冷不丁吓了他一身冷汗。
“如果是以前,他知我还活着,高兴过头,说不得就要下诏满城找我,逼我进宫陪他,封个近侍之类的官职。可是今天他一个人悄悄前来,甚至没有久留,做得到这么克制,半点不像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冒失殿下。”
邓飏道:“做皇帝当然和做太子不一样。群狼环伺,南亓的皇位可不是谁都坐得稳的。”
沈育点头:“人心易变。他刚才手心全是汗,想必也紧张得不行。最怕是时移世异,旧人不在。”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历来二人同心是可遇不可求,邓飏也深以为然,然而忽又品味出不对来:“你怎么知道人家手心全是汗?”
沈育不答。
邓飏自个儿悟出来了:“哦!他摸你脸来着!”
沈育猛地咳嗽,肺里漏风似的,邓飏赶紧给他端来药,中断了这个话题。
天禄阁,暖室之中。
梁珩靠着隐几,懒散模样。左首则是仇致远,思吉站在仇致远身后,摸着自己作痛的后脑勺,不住用怀疑的目光偷看梁珩。
书肆老板最终没有让思吉天寒地冻里睡大街,将他搬进店里,骗他称被匾额上坠落的鸟巢砸晕了。以至于仇致远心知肚明梁珩又偷溜走,却不好发难。皇帝毕竟是皇帝,哪怕屡教不改,也没人敢拿他开刀。
仇致远示意梁珩面前的一摞文书:“陛下若当真闲来无事,便分些心神在政务上。汝阳自沈矜之后,无郡牧久矣,人物品藻册中遴选数人,经大臣们商榷,筛出这几人的资料,供陛下过目。”
梁珩道:“这些人,常侍不比朕熟悉?交给常侍便罢。”
仇致远一笑,面目里透出一股阴气。
每当这时候,梁珩就领会到自己是仇致远手中一只提线木偶,说他想听的话,做他让做的事。或许他死去的皇帝爹也有这样的体会,从前他进宫拜见父亲,那重重华丽床幔后尊贵的九龙天子,只是太监仇致远的投影。
“陛下心性不定,尚不能主政。臣代为行事,然不可替上裁决。”
书案堆满卷册,梁珩心知仇致远是对他不服管束已感到不耐烦,想以此绊住他的脚步。反正最后究竟任用谁管理汝阳,不是他梁珩说了能算。
他乖乖坐下,仇致远就满意了,要走。梁珩忽然问:“汝阳四师,才名远播,门下贤臣辈出。沈门可还有人能担此重任?”
仇致远莫名瞧他:“沈门悖逆犯上,死得干干净净,哪里还有人在?”
仇致远一走,思吉犹如没了主人的狗,浑身长了跳蚤似的在天禄阁里待不住。正好梁珩也见不得他,遂屏退左右,独留下信州伺候。
仇致远不知道沈育还活着,让梁珩多少放心了些,打开名册批阅,上面果然都是陌生名字。
段博腴的笔记为他注写下各人生平,粗略看过,仿佛个个都才华横溢、赤胆忠心。
片刻后,信州领了命令,将医官署的疾医与天禄阁值夜侍卫请来。
今夜轮班的是段延陵。章仪宫前一台一阁,各有一队卫兵,是梁珩即位后,与段延陵二人一同组建的,不用南军中人,单用平时相熟要好的官家子弟。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前只图花天酒地的纨绔们一朝飞上枝头,成为皇帝近卫,在自家老子面前都很有脸面。孰料段延陵却是心狠手辣,请来军队教头,用南军训新兵的一套,锤炼这些公子哥儿,初时无人不哭天抢地、叫苦叫累。如今多少也有些齐整模样了。
段延陵出任宫门左都侯,特赐剑履上殿,披着他明亮的铠甲、佩着三尺利剑,威风凛凛上堂来。
梁珩瞥他一眼:“盔甲脱了。”
段延陵走到皇帝近案前,铁甲覆面后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依言解甲,一件件脱了,里面是素白袴裤与上衣,领口一片晒得麦色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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