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弥啊一声,念了句佛号:“有功德之人,肉身既没,方可无余之涅槃。”
度师父在房中打盹儿,沈育推门进来,敕星剑大剌剌放在几案上,也不怕被人发现,敦厚的剑身黑光深沉。
度师父纹丝不动,瞥来一眼。
“请您教我吧,师父。”沈育说。
从他盛夏天藏进崔家腹壁,过得生不如死,到如今放出来,窗外青树变枯枝,兽虫蛰伏,万籁俱寂。风劲衾枕冷,又是一年秋。
二协剑轻,敕星剑重,两种使不同的剑招,度师父常年漂泊在外,是穆济河与沈育喂招拆招,教沈育使得不伦不类。
“重剑只有一道剑脊,通体厚重,重心在剑身上,招式以劈砍为主。二协则初时凿有剑樋,后来更是将剑樋凿穿,大大减轻剑身重量,重心在剑柄,招式以挥刺为主,胜在迅疾。”
度师父使一根木枝,出招如游龙闪烁突进,点在沈育握剑的手,瞬时缴械。
“那小子把你带偏了,你现在使的是重剑式。”
度师父转身进屋,拿了个砚台出来,手中树枝一端蘸了墨水,递给沈育:“用这个。在石子落地前击中。”
他一脚飞踹,扬起院中铺地的碎石子,顿时飞石两丈高,散作满天星。
石子落地,度师父蹲下来察看墨迹:“一百零一块,击中不到六成。”
沈育垂下手,感觉有点抽筋。
“继续练,等你什么时候击中十成,再来叫我。”
度师父回屋去了。沈育原地思索片刻,找来一块布,将石子悉数兜进布中,系在树上,手中树枝挑散活结,石子稀里哗啦散落下来。如此一来,独自一人也可以练习。
广济寺的香客院,人很少,外教尚未在南方土地上扎根下来。
整日院中就沈育一人,弄出哗啦啦声响,不是在抛石子,就是在捡石子,傻子似的。石头上仿佛长了单官的脸,沈育每击中一个,都是在单官脸上戳出血窟窿。后来他又想,单官固然无法无天,也没到不问青红皂白斩杀朝廷命官的地步,他爹说到底,还是被皇帝杀的。
于是石头上又长出皇帝的脸,那张奄奄一息的脸,沈育曾在凤阙台惊鸿一瞥,很快又被重重宫幔隐藏起来。
接着又长出文武百官的脸。为什么沈矜落难,除了连太尉,没有人解救?没有人仗义执言?
却始终没有长出梁珩的脸。
冬天的时候,度师父开始陪他拆招,这时候又说,沈育使剑像使笔杆子,文绉绉的。
“文人也会杀人,”沈育说,“武人杀人,血溅五步。文人杀人,伏尸百万。”
“一百个文人,也杀不了单官一个阉人。”度师父说。
两人在院中分吃和尚给的焖土豆。
沈育问:“师父,您究竟叫什么名字?”
度师父回答:“我没有名字,度是我师门的姓,凡是拜入师门的弟子,从此忘记凡俗身份,改换度姓。”
“咱们师门应当很了不得吧。”
这并非是无根据的猜测,度师父遍历九州,连常年交战的漠北也去得,有时给穆济河带回北边的特产,而自己毫发无损,说明他身手了得。且年纪比之沈矜恐怕要小上一轮,年纪轻轻有此身手,不能没有师父的功劳。
“是我的师门,你不改姓度,就不能拜入祖坛。”
“好好。”沈育无奈。难道要叫他度育吗?那九泉之下沈矜都得气活过来。
“你看剑上的标志,这就是我的师门。”度师父抽出敕星剑与二协剑,靠近剑柄的铁面上,分别刻有一朵六瓣莲花。
“这两把剑,是师门传承,每代只收两个弟子,互相扶持监督,精湛武艺。等以后,我还得再去寻一个,将敕星剑传下去。”
沈育不说话了。度师父默默收好敕星剑,用布匹包裹。沈育有时见他对着剑发呆,不知是在回忆穆济河,还是在思索到哪里去收下一个弟子。
对待一件物品,常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而对待一个人呢?
度师父道:“我们祖坛在北边。等你取了单官狗头,提取祭拜祖师爷,就算作投名状了。”
春天来时,院里一棵万年青竟给沈育灌死了,使他挨了监院一顿骂。
比丘们一年四季都在念经,有时在阿弥陀堂,有时在静堂。法园里偶尔遇上胡僧讲经,沈育也去听上一听。
讲到“涅槃常寂灭相,终归于空”,有人提问:“那么生命死后轮回,究竟去了哪里?”
胡僧道:“生命就是身体吗?”
“好像不是,若生命就是身体,那么身体寂灭后,生命应当也会消失,就无有轮回一说。”
“那么生命不是身体吗?”
“好像……也不是?若生命不是身体,那么身体死后,也可以说人还活着……”
胡僧于是微微一笑。
沈育听完回来,度师父问他和尚都讲了些什么
“没听懂。”沈育回答。
天热了,又凉下去。终究没有人追查到广济寺中,沈育仿佛被遗忘了。
过年那阵,连和尚都返家去,度师父进城打牙祭,给沈育捎回来二两酒。
“不如带点肉回来。”沈育恳切道。
“监院不让吃肉,”度师父正色道,“寄人篱下,要守规矩,阿弥陀佛。”
年后有一阵子阴雨不绝,汝阳总是这样,雨水丰沛,嶂山的云气总要往这边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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