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礼官唱贺的尖声像数支唢呐,炒得气氛多么了不得。他随手将金柬扔了,书童忙不迭双手接住,免得掉在地上。
“开门,官兵搜查。”
喧嚣声先于鸡鸣叫醒了升平坊。沈育在军靴踏上青石砖的下一刻睁开眼,躲在阴沟里的半月以来,他每晚都以为自己将在睡梦中死去,清晨却都如约而至。
这座无人居住的院子很快也被敲响大门。
“军爷,这家不住人了。”
“没人的院子更要查!”
他听见抽刀的声音,大门的铜锁马上会被斩断,沈育从马厩的草堆里爬起来,过于饥饿导致的强烈反胃使他一阵头晕目眩。
然而他想象中的闯入并没有发生。门口安静片刻,隐约有人说话,接着铜锁被钥匙打开。
马厩在东院,官兵们从西院进,堂屋的门锁被劈开,一阵兵荒马乱。
要想翻墙回到隔壁的学塾,必须穿过西跨院,眼下已无路可退了。沈育的心情反而放松下来,有人往东院来了,他抽出怀中短刀。
进来的不是官兵,长衫皮冠,手里提一串铜钥匙。是他给官兵开的门锁。
那人一眼看见马厩里的沈育,为其形貌所骇,提起一口气就要大叫,被沈育捂嘴锁住喉管,拉进马厩后。
“唔!唔唔!”那人拼命挣扎。
沈育贴着他耳朵悄声说:“小崔先生,是我。”他的声音里像掺了把沙砾,磨得人耳朵生疼,一股浓腥的血气从沈育口中流进崔季鼻子。
崔季不挣了,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官兵吆喝起来,寻找崔季,沈育放开他,退后两步,一瞬之间他的性命掌握在这位衣冠楚楚的旧识手中。
第3章 奉师茶
崔季在沈育的注视下转身进入西院,传来他与官兵的对话——
“搜完了?”
“还有东院。”
“东院我已查看过了,”崔季与官兵们讲话并不如寻常百姓那般卑躬屈膝,言语间有种矜傲的底气,“原先用来堆柴养马,没什么好瞧的。”
“那可不行,崔公子,上头的命令是不能放过全城任何角落,还请您行个方便。”
“这是我的宅子!”崔季的声音追着官兵脚步迅速接近东院。
他闪身拦在官兵前头,半点不惧银闪闪的刀锋:“你们在我的私宅里东翻西找,损坏物什……”
话没说完被推得一跟头栽地上。
崔季是个学文的,手无缚鸡之力。
官兵鱼贯而入,崔季握拳锤地,悲愤地大叫一声。
东院里什么也没有。
官兵们用刀柄挑开柴火堆,军靴踢散马厩秸秆,象征性地四下转转。
“崔公子,对不住了,捉拿朝廷钦犯事急从权,多有冒犯,您大人有大量。”
话是这样说,官兵们却一个正眼也没舍给地上的崔季,山洪一般将小院搅动一番,拍拍屁股就走了。
崔季爬起来,干净的长衫沾了泥土灰尘,他浑然不觉,兀自心脏狂跳,劫后余生的无力充斥四肢百骸。
他甚至不敢出声叫沈育的名字,蹑手蹑脚走进马厩,在沈育曾经站立过的地方翻找,好像沈育有什么变幻成一粒草屑藏进秸秆堆里的神通。
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马厩的食槽。食槽里堆放着枯枝草灰,印出一个人的形状,崔季砰地屁股坐地,扶着食槽大口喘气,草灰下沈育的脸面对马厩顶棚,静静睁着眼睛。
崔府的马车停在宅院门阶下,两座石墩挡着一前一后,车帘撩起又放下,车夫催动马蹄,有条不紊地离开了升平坊。
学塾隔壁的宅院是崔季私产,沈育事前确实不知,他也没想到官兵在全城范围内展开搜捕,势必要将他捉拿归案。
想当然耳,沈氏一门从郡守到夫人,从夫子到学生,尽数引颈受戮,独独缺他沈育,幕后之人做梦都想要他项上人头。
谁包庇他,谁就是死。
崔季半点不怕死,归家途中还去药铺抓了止血的药材。“城中到处都是单官的眼线,”崔季说,“我不敢叫来大夫,只有几味药材,回去将就捣碎了给你敷脸。”
他注意到了沈育嘴角不断渗血,多半是口中有伤。
沈育问:“你不惧单官?”
崔季犹如被他侮辱了,讥嘲道:“我家世代清正,单狗敢尔!”
沈育说:“我家也世代清正。”
崔季立马住嘴,神情间有同病相怜的苦闷。
芙蓉巷,汝阳郡叫得出名字的四大家,两家居头,两家居尾,崔府的马车从巷口驶进深处,道路两旁尺余宽的水流里芙蓉花粉团锦簇,熏风挑起帘角,沈育那双骷髅般的眼洞看见花丛中沈府大门贴上肃杀的封条。
沈崔马谢,汝阳四大家,最初并不做官,也不经商,乃是以教书育人闻名,号称天下学阀。百年间宗师辈出,南朝才子得以名列《人物品藻》者,多数皆是出自此四家,其学风之盛,为南亓朝廷输送了不知凡几的文士清流,民间甚至以“登龙门”称呼那些得入四家治学的秀才。
沈矜、崔显、马贺、谢览,并称汝阳四皓,贤名在外,却州府连辟而不就,守着书房方寸之地,只管读书作文章,乃是汝阳郡最富德望的四位师长,如今已去其一。
物伤其类,沈府伏诛,崔家也显得了无生气,下人拖着沉重的步伐为主人停车拴马,烈日晒得每个人像戴着干涸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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