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宇眺望了远方许久,又看近处方才裴屹舟凝视过的那一排老树。他眼力极佳,一下就看出了端倪:最矮的那棵树上,抽了一条绿色的嫩芽。
他愣了一下,忽的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的相好的在蜀地呢。”
五王夺位,除了硬打的正面战争外,暗杀等见不得台面的手段也层出不穷。
赵修为孤儿出身,也未娶亲,赤条条一个,便没什么牵挂。可良王世子的两子一女,都被昌王暗杀了。
世子“胸中有丘壑”,难过了些日子,又把心思置于皇图霸业之中。——对于他来说,女人和孩子,以后都多得是。
但是,昌王的人上穷碧落,也没有找出裴屹舟的软肋。在那些天下大乱的日子里,他过往的一切都被抹去了。世人只知,他叛出了的永兴侯府,在当年的京城大乱中,被陈王一把火烧了,死伤无数。
有人听说他有一个极为看重的妹妹,还有个未婚妻,想方设法想要去找,却查到她们同侯府的人一样,全都死了。
裴屹舟也从来不联系任何人,从来不写一封家书,好像他和赵修为一样,也是赤条条的一个人。对方这才绝了心思。
心机深沉如李铭宇,也是这时才明白。他心情极好,见赵修为还一副蒙头蒙脑的模样,耐下性子与他解释:“你看那树上有什么?”
赵修为看了半晌,才道:“柳树抽芽儿了。”
李铭宇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诗里写的是女子看见柳树,思念夫君,后悔让他去奔前程。他是相反,看着柳色初新,觉得如今海清河晏,要回去找他爱人,一刻也忍不住啦。”
……
果真,阳春时节,锦水河两岸的柳芽儿抽了嫩枝,满眼望去,一片朦胧绿意。唯有一棵芙蓉树,结了红红白白的花朵,混杂其中,甚是显眼。
忽的,一个少年从树上跳下来,猴儿似的,动作十分矫健。他揉了揉摔疼了的屁-股,抓起装满芙蓉花的篮子,往不远处的饭馆跑去。
小店门前挂着酒旗,上面写着方正典雅的“芙蓉饭馆”四个大字,随着风飘飘摇摇的。
这少年名叫小团子,是几年前从北地逃荒来的,被好心的饭馆老板娘收留了,管吃、管住,还有工钱。
小团子心思纯良,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掌柜的说,要摘芙蓉树上的花,酿制春酒,他便摘了满满一篮子。
他颠颠儿地跑回去,将篮子放在柜台上,还将方才得来了消息,一字不差地报告给了掌柜的:
“我在树上摘花的时候,有个瘦高瘦高的锦衣侍卫骑着马儿飞奔过来。他让我告诉您,锦官城里派下来一位新县令,要在咱们这儿吃晚饭,再有一个时辰就到啦。”
小团子挠挠头,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又道:
“可我给他介绍了咱们店里的招牌菜:红烧大肘子、滋香椒麻鱼、苕皮回锅肉、酸萝卜老鸭汤,等等。问新来的县令大人爱吃什么,那侍卫也不说话,只是笑了一笑,拍马便走了。您说这怪是不怪?”
里面传来噼里啪啦拨算盘珠子的响声,却无人应答。
小团子以为自己声音小了,挺直腰杆,又大着嗓门儿说了一遍。
“知道了。”掌柜的终于应了,却没附和小团子所说的“怪事”——算盘珠子还打得噼啪作响。
送走了午饭的客人,她在算账呢。
小团子搁了篮子,去那厢整理桌椅,自言自语地道:“奇了怪了,就算是变了天了,也没听说哪个县令上任,不去县衙,倒先来饭馆吃饭的,这也不怕上司怪罪呀。”
但小团子自来心大,不过奇怪了一阵儿,又颠颠儿地去拿笤帚扫地。
管他是谁呀,来的就是客,客人多了生意就好,生意好了打杂的他就有肉吃。
篮子放在柜台上,散发着芙蓉的阵阵花香。晓珠打算盘的动作越来越慢,一笔一笔的账,终于算完了,她合上了账本。
方才小团子第一次说的时候,她就听得清清楚楚的了。
抬头看了看篮子里,装的都是重瓣芙蓉,有红的有白的,也有粉白相间的,都是温柔的颜色,很漂亮。
思绪纷扰,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院子里的那棵芙蓉树、树下的欢声笑语——然后是,树下那个英挺的身影。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呢?两年零四个月,八百五十天,数不清多少个时辰。
他把她藏在茫茫人海里,让夏知府暗中照拂,自己不来见她,也不敢给她写信,怕他的敌人知道了她的存在。
晓珠明白,都明白。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不觉间,她成了快二十岁的“老姑娘”了。
闲来无事,她也看话本,上面说: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时妍。[1]
她就想,他怎么还不来?要是他来时,她已然容颜老去,可怎么办?
但她又想,若他在乎这个,最好永也不要来了。春来酿酒,夏晨采椒,秋日食蟹,冬夜伴雪。她一个人,日子也过得挺好的。于是最后,又抱着一本账本睡了去。
可是,她摸了摸芙蓉花娇-嫩的花瓣,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担心的呀。
“吧嗒”一声,一颗眼泪落在了账本的蓝封皮上。晓珠吸了吸鼻子。这一吸,更不争气了,眼泪珍珠一般,一颗一颗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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