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道秦嬷嬷害怕大人去那烟花柳巷学坏了,哪里知道,她要的就是学坏。
秦嬷嬷叹口气:“那……这趟出门,他可有对什么女子有过特别的注意?就像半年前,查抄沈府那夜,他多看了沈府那个小婢女多两眼?”
“他倒是和有名女子说了几句话。”冬青皱着眉头说,“不过……是知府的女儿。”
秦嬷嬷眼睛都亮了:“知府的女儿?!”
裴屹舟今年二十岁了,他京城侯府那些兄弟,有些孩子都好几个了,而他呢,莫说妻妾通房,平日女人看都不看一眼。
平日里,裴屹舟万事皆依她,偏这件事,无论她如何说,他都岿然不动。她知道他有心事,便也不要求多的,只求他能留下个孩子就行。上次听说他对那个沈府婢女多看了两眼,她才千方百计策划了晓珠这场戏。
但晓珠这种人,作用也仅限于此。知府女儿这种身份,才是她裴大公子的良配。
秦嬷嬷越想越兴奋,望了望西边,甚至有些后悔:是不是时候到了,少爷自己把那件心事儿放下了?那自己不该自作主张,把晓珠塞他房里去的呀。
*
屋内,烛火微颤,灯影幢幢。
裴屹舟看见一张纯净无邪的脸,宛如天上的皎皎明月、山野的淙淙清泉。一双蕴满了春水的眸子,纵然因慌乱而躲闪,却泄露着姣姣梨花般的纯洁。
这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倒显得身上的紫绫软烟罗裙俗气了。
淡淡香味,便如无数深山幽谷里的灵气,从她周身散开,似乎要带他去往那个空灵幽远的境地。
他眼神渐渐失了清明,越看越深,却不是顺着那根撩拨的带子去看精致的锁骨、饱-满的胸-脯,而是看进了心里,看见了无数尘封日久的旧年回忆。
那年大雪,深深庭院里,有个女子兴致格外好,关起门来,取出收起来多年的宝剑,为自家儿子舞了一场。
除了那次,他从未见过母亲那般英姿勃发,眉间眼梢全然是飒爽、快意。她长剑一挥,翻起七朵剑花,连腰上佩的荷包也掉了。
小小少年跑去捡起来,一股清新冷冽之气扑面而来,还有些微微酥麻。
“母亲,这荷包里装的什么?怎么这般香?”
“是竹叶花椒的叶子,是我以前在云岭学会熏制的。”
是了,母亲嫁入侯府前,因为身子弱,被送去了云岭学艺,她的剑术应当也在那里学的吧。
但母亲严肃对他道:“今天的舞剑的事儿不能告诉别人。”
他懵懵懂懂地应了,却没做到。姨娘唆使庶弟嘲弄:“你母亲终日病气缠身,是不祥之身!”
他气愤不过,说母亲的剑舞得极好。
最后父亲知道了,竟斥责了他们母子。
“为什么?”被关在小院子里禁足时,他流着泪问母亲,“明明是姨娘他们先欺负我们的。”
她淡淡一笑:“因为你父亲不喜欢。不喜欢的,怎么做都是错的。”明明是笑,却满是忧郁和苦涩。
那笑深深嵌入了他的脑海,以至于她病逝之后,他变作了一个孤独阴郁的少年,只以冷冷的目光,打量世间的一切。直到某天,他的恩师喻柏出现,教导他道理,给予他希望。
香气袅袅,余味不绝。时光似乎静止在这一刻。
很久很久,他没有这般平静地想起这些事情了。
夜风拂过,窗棂之上,芙蓉树影婆娑,红的白的花朵,都簌簌乱颤。
只是,彼之蜜糖,吾之砒-霜。被迫与这人对视,晓珠害怕极了。强忍了一阵子,终于受不住,颤抖得越发厉害,连耳坠上的金铃也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她清明的眼眸里,漾满了水色,一颗泪珠,顺着光洁的鹅蛋脸蜿蜒滑落,也沁湿了男人的手指。
裴屹舟用粗糙的拇指捻去她的泪水,似乎有些失神地喃喃语道:“怎么哭了?”
晓珠用尽全力忍住抽噎,却说不出话来。
“你是新来的?”裴屹舟的手还拈着下巴,但好似怕弄疼她似的,动作刻意轻柔了些。
晓珠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磕磕绊绊地道:“我……我叫……叫晓珠。”眼泪却不受控制似的,越涌越多。
“晓珠,晨曦之珠?”裴屹舟念了一声,眼里添了些柔情,似有月海星河在闪烁,“‘藏之比明珠’[1],是个好名字。”
晓珠没念过书,不识得几个字。但她知道,自己名字是王大娘取的,来源便是这句诗。
大娘同她一样,也不识字,只知道这一句诗,捡她回来又在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便这样用上了。在沈府的无数个夜晚,厨房里的事毕了,大娘便搂住她在院子里看星星。
晓珠年纪小,不知道那是什么,便奶声奶气地问:“怎么有那么多晓珠在天上?”
晓珠,是圆圆的珠子。天上有,晓珠便在天上。
大娘笑得合不拢嘴,给她解释星星和珠子的区别,又说:“贵人说‘藏之比明珠’,为你取这个名字,便是希望晓珠以后遇上将你藏之心中、如珠如宝的人。”
旧事旖旎,减了晓珠的恐惧,而共同的认知,能拉近两个人陌生人之间的距离。
原来大娘取名的出处,他也知道。那他……也是个人嘛,不是什么修罗鬼刹?
也不知道了什么时辰了,外面的风却越发地急了,风声萧萧,从窗户缝儿里沁了丝丝凉意,吹得烛火一明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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