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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阙 第97节

    “你还好意思说?”提起这事楚珩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脖子上的几处红痕,道:“我都没法出去见人!”说不定在这之前,师娘还以为他很长漓山志气地把陛下给压了呢!
    楚珩皮肤白,吻痕牙印落在他身上就会格外显眼,凌烨凑近看了看,伸手轻轻揉着那红痕,莞尔道:“怪我?昨晚是谁主动缠着要吃宵夜的?”
    “……”楚珩耳尖红了红,刚要辩驳几句,就感觉凌烨的手指在他唇上轻轻蹭了一下:“回头再抹药,现在先去喂饱上面的这张嘴。”
    楚珩呼吸一滞,眉眼瞬间红透,咬着牙道:“……大臣们知道他们的陛下这么缺德吗?”
    凌烨忍着笑反驳:“他们只需要认识皇帝,不需要知道‘膳夫’。”
    楚珩气急败坏,在凌烨腰间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你还说!”
    都动上手了,当真不能再惹了,凌烨立即识时务地闭上嘴巴认输。从子夜到午时,一路观察下来,可见东君楚珩,除了容易炸毛一点儿外,原来擅长的事现在也一样。
    ……
    “对了,你方才和我师父都聊了什么?”
    凌烨手中的玉箸微微停顿,闻言抬眸看了楚珩一眼,短暂地默了默,继而如常笑道:“问了些你以前的事。”
    “嗯?”
    “你师父说,你在漓山是山花,娇气,碰一下都要委屈半天。”1
    楚珩:“……”
    这谁呀,这说的是他吗?怎么连他跟东都境主撒泼都讲了!
    ……
    未时三刻,高匪依令儿过来叫午憩的皇帝起床。
    因昨日是上元佳节,晚上夜宴再加上灯会,众人都玩到三更方归,陛下便下旨取消了第二日上午的春蒐,待众人养足精神,午后方开场。第二日虽不比春蒐首日来得万众瞩目,但皇帝还是要去露个面,好让底下人更有拼搏奋发的劲头。
    凌烨睁开眼睛,旁边的人仍在熟睡,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侧着身子紧紧地贴了过来——楚珩睡觉时总喜欢这样,不老实,不管躺下的姿势如何平整,到最后都非要拱到他身边、他怀里才肯消停。
    从前凌烨以为是因天冷楚珩在寻暖和,可今次正月十六,许多微小之处都在无形中放大起来,他忆及子夜凌晨,楚珩三句患得患失的提问……楚珩明明呜咽着说受不住了,却还是牢牢地抱着他不愿松手的模样,以及穆熙云上午临走前的那番肺腑之言,凌烨不禁轻叹口气,伸手用了一分力道在楚珩脸上捏了一下:“罚过你了。”2
    ——临了告退,穆熙云说:“漓山这一代弟子里,楚珩入门甚早,其他人大多都要喊他一声‘师兄’,且不说为兄者自有为兄者的担子,就算在漓山的长辈们面前,他也是个小磕轻绊才言委屈,大磨真难绝不张口的奇怪性子——必是要吃苦的。”
    “所以他从小到大,无论在钟平侯府还是漓山,都没有真正享过几天福。大概也是命里多艰,他幼时苦病,儿时苦弱,少时苦志,再长大一些,又苦心。”
    “当年我从钟平侯府将他带去漓山时,他生母说,‘若是以后能遇到个他喜欢的,也疼他爱他的人,好好地过一辈子,这便就最好了。’现在他在帝都已经遇到了这个人,我只盼,他不再苦于情。”
    穆熙云离座敛襟,大礼跪了下去,俯首顿地:“臣不日将离开帝都,难能就近照拂看顾,便将徒儿交给陛下了,只祈常得几分天恩眷顾。臣知世事易易,若有一日他犯了陛下忌讳,或是……圣心移转,求陛下念及他过往多苦又一片痴心,能宽恕则个放他归家。他生母于漓山有大恩,臣唯求他安康,届时愿以漓山为诺,仅供陛下驱策。”3
    “臣,再代家夫叶见微,万谢圣恩。”
    ……
    楚珩被捏得哼了两声,下意识地往他怀里拱了拱,凌烨松开手,摩挲脸颊留下的浅淡红痕,覆唇上去轻轻亲了一下。又给他掖了掖被角,有些不舍地起身,轻声对侍立在外的祝庚吩咐道:“再过半个时辰,申初若是还没醒,就喊他起来,朕在前头猎场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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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委屈半天这句话见于“楔子封剑”,花真正的师父东都境主叶见微评价徒弟。另外没让叶书离现在就知道,是另有安排哈哈哈。
    2“罚过你了”:指上一章花第一个问题“……会罚我吗?”,00子答的“会。”
    3虽然00子也是多苦多艰,但师娘是花的师娘,就像大长公主是陛下的姑母一样,更多的都会从自己孩子的角度考虑。师娘说的话,可参见第一卷 “番外一慧极必伤”辅以阅读。
    第142章 缺德(四)
    然而到了申时三刻,凌烨在猎场还是没等来楚珩,刚打发了个小内侍去看,还没走两步就迎来了急匆匆的祝庚。
    楚珩人是叫醒了,却说还困,没过一会儿又躺了回去。祝庚再劝,他就说有些头晕,可看着却不如何疲累,倒像着了风寒。祝庚不敢轻视,已派人去请了随行御医。
    下午的行猎早已开始,除却春蒐首日名次单算外,其余几日都是汇总到一起,待正月十九大宴上再一并行赏。昨儿王侯将军让了场子给年轻俊杰争们第一日的“首彩”,至这次日才纷纷进林子,舒展筋骨过一把春猎的瘾。皇帝亦是如此,他本是等着楚珩过来他们好一块儿打猎去的,闻言皱起了眉,调转马头就往猎场外驰去。
    御驾所在自然有人时时关注,这一幕落入文信侯世子沈英柏眼里,他往周围扫了一眼,果然不见御前侍墨的身影。沈英柏眼神不由暗了暗。
    从前都说楚珩没本事,宫里宫外名声不好。沈家原是打算待穆熙云离京后,在世家圈子里放点风言,引着人往那个方向联想,届时不用沈家出手,自有那些忌妒楚珩到御前的人联合起来给他施难。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昨日楚珩的风头出得很大,当着四邻使节的面,从镜雪里手下猎走了第二头鹿,说是扬大胤国威都不为过。经此一役,再没人说御前侍墨空有长脸一无是处了,外头名声好听得很。他模样出挑家世好,身后还有漓山护持,如今人又在御前,可见的大好前途。更有甚者,昨晚上元夜宴就寻穆熙云、钟平侯问亲去了。
    真能定下亲就好了,皆大欢喜,省了许多难看的麻烦事儿。可现在看来还是不能,人家“志向远大”,奔着更高的枝儿去呢。
    于是有些事,便不得不重视,得从长计议起来了。
    *
    帝苑寝殿,随行御医给楚珩诊了脉,说他内伤湿热,体有不调自然就恹恹的,给开了个清热利湿的方子。楚珩不想喝药,正欲将太医和药方子一起送走,话才说了一半,凌烨就进来了,被抓了个正着。
    抗争无果,还要聆训。
    也幸亏有这一茬,得以听了太医的话。当天晚上,楚珩身上就起了小疹子,至次日一早,寝殿内传来一阵忍俊不禁之声。
    楚珩气得直将凌烨往外推:“你还笑!”
    凌烨赶紧按下嘴角弧度,可眼睛还是弯着,半笑半安慰:“你这还是好的,水痘都长在前胸,脸上才零星这几个,我以前可是起了满脸,整整一旬不敢迈出寝宫的门。”
    楚珩郁闷地哼了两下,没言声。
    他也不知最近哪回出宫碰着了,外感时行邪毒,湿邪入体,居然破天荒地起了水痘,怪不得这两日精神不济。清早一起来就发作了,这病虽会过人,但好在是在帝苑寝殿,外臣不得入,高匪将左右伺候的人筛了一遍,没出过水痘的都打发去了别殿。
    这病本就不难治,楚珩底子好,也不像旁人似的发烧凶险,他症候很轻,水痘形小点粒稀疏,待体内湿邪清透就好全了。只是这几日肯定不能出去见人了,还要挨凌烨这个缺德人的取笑。
    人的缺德大概有共通性,所以才会遭报应。小时候在漓山,叶书离和叶星珲起水痘,他隔着老远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如今轮到他了,凌烨也乐,还把这事知会了穆熙云和楚琰。
    楚琰十六早上去了帝苑寝宫,却被告知楚珩没醒,被陛下挡了回来,从上元节夜宴后就再没见到过人影。他心里有些隐隐担心,正惴惴着,十七上午的春猎一散场,就有个御前的小内侍悄悄过来告诉他楚珩得了水痘。
    小内侍只说有空可以去看看楚珩,不远处还有钟平侯府的人看着,人多眼杂楚琰也不及多问。回去后越想越放不下心,楚琰虽才来帝都,没细学过宫规,但也知道这种过人的病不论轻重一律要移出去的,御前更是严防死守,平日里哪怕再得宠这时候都没情面可讲了,谁也不敢令圣躬犯险。
    水痘虽然得过一次就不会再染,可它有碍观瞻,不管原先再好看的人,脸上起了这个,那都跟“俊”字沾不上边了,有些发作厉害的说句“形容可怖”也不为过。圣驾跟前当然容不得这样面容不净的,免得有污圣目。而他哥哥的情况似乎还要更严峻一些,楚琰一直都摸不准皇帝对楚珩的喜欢,到底是不是上位者只基于容色而产生的“宠爱”,他担心的事居然这么快就来了。
    楚琰心神不宁,关心则乱之下,草草吃过午饭就去了帝苑。等进了门才发觉自己唐突了,这个时辰正是行宫午憩的时候,稍不注意就会扰了圣驾安歇。楚琰硬着头皮垂眸敛目地跟影卫往里走,绕过回廊行至寝殿月台,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轻笑声,接着是几句恼羞成怒的嗔怪,楚琰循声抬头,一眼就望见了暖阁南窗里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是他哥哥和……皇帝。
    初春午后和煦的阳光透过巨大的南窗洒在罗汉榻上,楚珩坐在天光下,皇帝站在他身前,正弯着腰往他脸上仔细地敷药,眉梢眼角满是笑意,一脸的揶揄。
    楚琰一怔,正待重整思绪,耳边听见御前内侍的声音:“四公子,穿了纱袍再进去吧,虽说您从前得过,但万一衣服上沾了病气,带出去也是不好的。”
    楚琰赶忙回神,道了谢从祝庚手里接过棉纱袍罩在身上,方跟着进了殿里。
    楚琰跪下请安,楚珩一看见他,当即气道:“你这人真够缺德的,自己一个人笑还不够,把阿琰也叫来?”
    凌烨侧头,见楚琰这时候过来也有些惊讶,叫了声“平身”,令赐座,又顺着话笑道:“远不止,我还让人告诉了你师父。”
    “……”楚珩一口气堵在喉头,捶了凌烨一下,转头道:“祝庚去告诉守门侍卫,别放叶书离进来!”他脸上又是水痘又是药的,能把“鬼见愁”给笑到傻,说不定还得画下来拿回漓山一两银子看一眼,广泛传阅。
    凌烨忍着笑,添了一句:“就说是朕的旨意。”
    人已经得罪完了,描补也没用了,楚珩才不领他的情,睨了一眼,转过头对楚琰说话:“我药还没涂完,你先坐会儿吃些茶点。”
    楚琰应声,眼角余光悄悄看了看皇帝。
    凌烨示意楚珩解外衫,一边弯下腰继续给他涂药,一边道:“你这几天不能出去,我是怕你在屋里待着发闷才告诉你弟弟的,好让他闲暇时候来看看,可不是叫阿琰来笑你——”
    他说到一半,自己却弯了唇,指着楚珩前胸,又抬头往脸上看:“你瞧你这水痘痘,个头小,疹色红润,水浆清亮,乍看倒有几分玲珑可爱……”
    这还是人话吗?!楚珩气红了脸,恼得就要揍他,凌烨连忙后退一步避开,又好言安抚了几句,方才得以继续抹药。
    这一幕落入几丈外茶桌旁的楚琰眼里,他来之前设想过无数结果,哪怕最好的也比眼前此景差出二百里地去。他哥哥脸上水痘虽不多,但涂了星星点点的药膏,好看绝对是称不上了,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说出“玲珑可爱”四个字的。
    有种缺德又温馨的感觉。
    楚琰在春蒐首日取得了很不错的名次,这是自侯府世子楚琛被皇帝亲令推迟入朝后,楚家迎来的第一件光彩事,一扫钟平侯脸上的郁气。当晚上元节夜宴后回到住处,父亲就单独留了他,和他讲了些世家之道、帝都朝事以及……陛下。
    父亲口中的陛下是个持重到有些淡漠的君主,面沉如水不怒自威,虽然年轻却喜怒不形于色,颇有雄主之像,是个站在云端俯瞰众生、需要人小心恭谨应对的帝王。可眼前这个——
    “还能在脚背上长一个,你这水痘真有本事……”凌烨越看越想笑,也果然在楚珩的怒目中笑了出来,“……好了,涂完了,先别穿鞋了,回头让人做双大些的你趿拉着,免得弄破了留疤。把氅衣穿好。”
    皇帝放下药,起身离榻,内侍捧了折沿盆上来服侍他洗手,他唇边笑意不减,直到擦干手转过身,看见楚珩草草披了外袍,衣带还在外头飘着,才露出了他的威严——
    皇帝过来亲自提起了坐榻上的大氅,走到楚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着脸说:“穿好,这档口不能再冻着了,回头要让我看见你敢脱下来,饶不了你。”
    内侍又呈了利湿的冬瓜皮汤上来,皇帝递给楚珩。
    皇帝手握芸芸众生的生死荣辱前途命运,是大胤九州的天,所以帝宫是九重宫阙,与红尘凡世如隔云端。可眼前的帝苑寝殿,却有种岁月静好的人间烟火气。楚琰先前来时的担心不知不觉地消弥无形,心也安了下来。
    今日已是正月十七,四方王侯离京前还有事要禀的,都写了折子送到了御前,凌烨脱下罩在身上的纱袍,再次洗过手,就往前殿去,留他们兄弟两个在寝殿里说话。
    楚珩打发了殿里的内侍宫女,问道:“春蒐首日你夺了名次,回去楚家可有人为难你?”
    年初的时候,世子楚琛受嫡母叶氏出言无状的牵累,入朝的事被耽搁了下来。钟平侯和叶氏都急得上火,家里准备趁着春蒐的机会,让楚家几个入场的少年郎齐心协力先一块儿帮楚琛争个好名次,在皇帝面前露了脸,才好解决麻烦。1
    楚琰摇摇头,说道:“我回去后只说我在林子里和他们走散了,只好一个人卯足了劲儿,就怕拖了侯府的后腿。”说完抬头看了哥哥一眼。
    楚珩淡笑,就知道他们父亲钟平侯也不是糊涂蛋,自己的儿子里好不容易有个冒了头的,管他是嫡是庶,说什么都不会再让家里人忌妒使绊子。只要钟平侯有心看顾,叶氏再心有不甘也做不了什么。更何况——
    楚珩看出了楚琰的欲言又止,轻轻牵唇:“不用多说,我都知道。”
    春蒐首日最夺目的还不是楚琰,而是楚珩。其实他本不想出这个风头,要不是镜雪里,他也不会下场。不过这样也好,侯府要是有人看不过眼想出招,那就朝着他来吧,毕竟比起从南隰国师手下猎走第二头鹿,楚琰这个第九名也算不了什么了。
    “你回去该如何就如何,春蒐首日什么样子日后也不用再改,陛下不是给过你旨意不许藏拙吗?既然到了帝都,就放开手去,哥哥会看着你的。”
    ……
    楚琰下午还要参加春蒐,坐了半个时辰就走了,楚珩才想睡个晚午觉,穆熙云又过来了。
    还带来了一盒药膏和一张方子,以及一只书匣子。
    楚珩怔怔接过那只绘着海棠花的圆瓷盒,有些失神地触了触上面的花纹,旋开盒盖,熟悉的清冽药香迎面而来——过去漓山的弟子得了水痘疱疹,用的都是这种药,见效奇快。旁处买不到,是漓山独有的,或者说,只有青囊阁主明远——他们的小师叔会配。
    楚珩转过视线,静静地望向南窗外。
    穆熙云心中微叹,走上前摸了摸楚珩的头:“没给你带内服的方子,想来御医更精于此道。只拿了盒药膏和一则药浴的方子,回头让人配了泡一泡。你症候轻,要不了几日就好了,嗯?”
    楚珩点头应下,回过脸来,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笑得有些勉强,问道:“叶书离呢,没来吧?”
    穆熙云知他是刻意转话,依着笑了起来,道:“没,你不想他当面笑话你,回头我不说给他就是了。”
    “他今儿不在上林苑,一早出去了,和永安侯家的世子一块儿,说是马上就要走了,得安排一下他日后的什么生意……我没多问,他还说要借一下你的名头?”
    楚珩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叶书离当时说挣的钱会分他两成。
    楚珩心思沉郁,闻言只点点头没再多问,横竖只要不是“一两银子看一眼”的水痘画像图,那就随他去了。
    ——一个月后,楚珩再回忆起对“鬼见愁”人品的轻信,只恨不能打死今日的自己。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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