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声音有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
    上次来街道办调解过后，当天晚上他就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面具体的情形他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一家人来到地狱，见到了他爸，然后签订了一个调解协议。
    调解协议的内容，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心里面当然知道山白庄园的房子究竟是谁出的钱，包括自己在卧骄市的房子怎么来的，也是明明白白。但是作为儿子，父亲去世，儿子继承遗产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至于他姐那么有钱，为什么要和他计较这点小钱？
    他当然不想放弃自己的姐姐，应该说是姐夫。但是比起一辈子接受姐夫的施舍，一下子就能拥有一套别墅的诱惑力显然更大。他查过望乡隔壁温泉小镇的房价，只是一山之隔的望乡的房价显然马上就会水涨船高。到时候无论他是把房子租出去还是卖掉，总好过每个月找别人要钱。
    家里人给他点钱，一个月顶多就几千块，还完房贷基本就不剩什么了。
    他咨询了一下律师，觉得自己还是有胜算的，前提是不和高鹏打官司。
    他和李芳芳年纪相差大。他出生的时候，李芳芳已经上了小学。等他上小学的时候，李芳芳正好上大学。李芳芳毕业之后工作结婚都是在韫城，和他的交集并不多。
    在他为数不多去姐姐姐夫家的几次，都被那种上流社会的大气所震慑，充满了对有钱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身家巨富的高鹏，能够动用的资源是他不敢想象的。
    当然，高家的做派其实很平实。高鹏还经常穿个背心短裤，踩着人字拖去菜场买菜回来做菜。
    李力勤是纯粹自己吓自己。
    只不过他认为这是李家自己的家事，高鹏作为女婿完全管不着，完全忽略了买房的钱全是高鹏出的事实。
    他也没有真的被吓倒，所以，只能走调解这一条路。
    陆辞听到他的想法，着实吃惊。没想到竟然有人去了地府一趟，还能不老实的？
    小李哥，你很勇哦~
    李力勤看陆辞不说话，勇气渐渐上来，说话也大声：陆副主任，要不你还是出面联系一下我姐？
    陆辞还是用一种比较怪异的眼神看了看他：这么说，你是不承认上一次的调解结果？
    他在研究所的时候，负责过不少商业单子，其中有赚科研经费的商业合作项目，也有自己接的小单子。最烦人的就是刚开始说的好好的，敲定了一切细节，结果在执行过程中，甲方爸爸左一个要求右一个想法，好不容易交单了，又要推翻了来个突发奇想的售后。
    就很暴躁！
    是、是的。李力勤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屁股，明明会议室还是这个会议室，对面的陆辞还是那个没什么威胁的豆芽菜，但是空气突然让人有些窒息，像是屋子里突然多了一头东北虎紧盯着他。
    哦，这样啊。陆辞突然凭空伸手一抓。
    李力勤下意识往后靠了靠，看陆辞像是变魔术一样，手上凭空出现一张纸。
    很普通的A4纸，李力勤看了却浑身冰凉：这是
    陆辞把纸摊开来给他看：嗯，前几天的调解协议书。你签字还摁了指纹。顿了顿，肉眼可见的不高兴，现在，你不认了。
    李力勤张了张嘴，喉咙一阵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额头上的冷汗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很快汇集成一道小溪流，滴滴答答地从下巴落到胸前的衣服上。
    那不是他做的梦吗？
    虽然梦的内容有点奇怪，但他爸死了。那天他妈住在卧骄市，他姐回了韫城，他在望乡。四个人四个地方。
    就算他们要坐下来谈，怎么也不可能一晚上就聚在一起。
    随便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真的。
    现在，陆辞告诉他是真的。
    如果不是真的，陆辞怎么知道他做了什么梦？
    陆辞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还真不知道如果当事人毁约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他不能因为对方不尊重自己的加班成果，就施加报复。
    新人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啊。
    这样吧，也不用联系李芳芳，找你父亲李海春比较方便。反正他早会不用开，闲着也是闲着，干脆一伸手勾出李力勤的生魂，直接去往地狱，特别熟门熟路。
    当事人不听他姐姐的，不知道听不听他爸爸的？
    李力勤全身都无法动弹，意识无比清醒，根本就无法在说服自己在做梦，一看到他爸就痛哭流涕：鬼啊！
    李芳芳说要捐助的流水线还没到位，维修需要的配件和技术支持已经完成。拔舌地狱的生产效率高了一大截。
    被重点照顾的李海春那走的是VIP通道，完全不用排队等候，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被从流水线上放下来，李海春还没从深入骨髓的疼痛中缓过来，就被涕泪横流的儿子吓了一跳，顿时连阴差给他整好的体面干净的脸都维持不住，露出血呼啦啦的真面目。
    李力勤看着他爸瞬间换了一张脸，尤其是李海春嘴巴一张舌头直接掉了出来，落到了他的身上，两眼一翻没能晕过去。
    陆辞站在旁边，露出调解员的耐心笑容：来，咱们先把事情办完，再叙旧。
    *
    作者有话要说：
    小鹿(=￣￣=) ：韫城太远，地府很近。
    小鹿(￣︶￣)：拔舌地狱我可熟了！
    小鹿 o(*￣▽￣*)ブ：来啊，我来给你萌当导游啊~
    小李哥(; ロ) ：不不用了，谢谢！
    小鹿╰(*▽*)╯：不用客气，走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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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今天开始做善事 还是个小瓶友
    这些天陆辞来得勤快, 又给拔舌地狱拉来了赞助，阴差们特别上路，直接就地取材, 在地狱外面建了个亭子, 作为访客接待处。
    石桌石凳, 雕梁画栋。桌子中间刻着楚汉河界的棋盘，里面飘着照明用的幽蓝鬼火, 亭子外面种满了红艳艳的石蒜花。
    李力勤却完全没有故地重游的喜悦, 倒抽一口冷气, 脖子像是没有颈椎支撑一样扭到陆辞这边：叙、叙旧？
    陆辞特别善解人意：是啊。你爸都死了, 服完刑就会去投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只不过能不能完整地投胎，投成什么胎就不好说了。
    李力勤惊恐地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眼眶，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有意识地疑问，还是机械式的重复：服刑？
    唉活着的时候不懂事, 干了很多错事。现在死了, 可不得还债嘛。李海春这时候大致收拾完自己的五官把舌头塞回嘴巴里, 脸上的血擦了擦。他只是一个普通鬼, 并没有阴差的实力，连用阴气修饰伪装都做不到，看着比李力勤把人在殡仪馆里钉进棺材的时候更可怕。
    李力勤简直无法直视，低着头怯懦无语。
    李海春这人干坏事的能力没多大，恶心人的本事不小。死后干过的事情, 在地府全无隐私, 很多李海春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 一桩桩一件件都被详细列成清单, 该剁手剁手，该拔舌拔舌，每次行刑完毕，都会勾销掉相应的内容。
    他也算是真心疼自己儿子，语重心长地劝说：你啊，老老实实过日子。不要再去想那些什么美女主播，找个老实顾家的女人，靠着你姐姐姐夫，柴米油盐不用愁。不用你做什么好事，也别做坏事。我是你爸，总不会害你。
    李力勤原本安安静静地听着，越听越不耐烦，突然暴起：你还好意思说你是我爸？！
    李海春被吼得一愣，一张嘴，舌头又拉了好长，满嘴的血就喷了出来，飚到了李力勤的脸上：怎么跟你老子说话的？我哪里对不起你？！
    李力勤被喷了一脸，刚起来的气性立刻就下去了，勉强抹了一把脸，只觉得带着甜腻的铁锈味直往鼻子里钻：从小到大，你根本没管过我！一天天的在外面装什么腐书网，装什么专家学者，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呢？我在学校里不知道被多少人笑，都不好意思说！
    李海春死都死了，懒得再装什么斯文人，跳起来就给了他一巴掌：没管过你？你工作还是老子给你找的！
    陆辞没待在亭子里，而是跑去和阴差们聊天，手里还拿出几盒食堂出的月饼当节礼，注意到亭子里的父子俩打架也不在意。老子打儿子，正常。
    阴差们就更加不在意了。
    作为有地府正经编制的公务员，他们的待遇当然比普通鬼和大部分鬼修要好得多，但也不是能够随意买到阳间的物品。
    也就是近几年，伴随着两界合作越来越多，他们才能偶尔买点阳间的东西，大部分也只是一些水果鲜花。
    月饼？他们是舍不得买的。
    但不代表他们不爱吃。
    谁不爱吃白来的？
    讲真确实特别好吃。
    阴差们吃得高兴，送了陆辞一些地府特产当回礼，也不吝于回答他的疑惑：灵魂契约可不是能随随便便毁约的。他们几个普通人，首先得有超过你的实力才行。要不就是你自己亲自撕毁契约。
    阴差们平时看守地狱，并没有太多的活要做，时间大把，干脆给他详细解释灵魂契约的种种，还举了不少例子。
    如果强行毁约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呢？陆辞给大佬递阔落。
    阴差想都不想：对出具契约的人，几乎没什么影响。大概会和蚊子叮一样疼一下，提醒破坏自己力量的源头。还有一种当事人强行毁约，倒是不用强调实力，就是后果很严重。他说着，表情严肃起来，灵魂契约是烙印在灵魂上的。毁约就是把灵魂上关于契约的内容剜下来。灵魂契约可不是在纸上盖个章。
    陆辞愣了几秒钟，眨了眨眼才点了下头：明白了。
    实力越强，契约烙印越深，撕毁契约的代价越大，有非常大的可能性造成灵魂的缺损，甚至全面崩溃。
    既然调解协议书有效，陆辞就不担心了。今天就当是给李家做售后服务。
    他看了一眼李家父子还在交流感情（物理），看看阴差送给他的一堆东西，想着自己可以溜个号，招呼过后，闪身回到地府自己的地盘。
    自从上次在地府成功叫到外卖之后，他就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只是碍于谢宜冰在，很多幺蛾子呸，是想法都不能实现。
    这些天阿水哥基本都在家努力修炼，偶尔有事情也是居家办公，地府这里根本就没空来，正好方便他。
    十分钟后，肃穆到死寂的地府城池内，陆续迎来许许多多的鬼修。
    他们穿着统一的红色制服，肩扛手提各种东西，飞快来到谢家。
    这些鬼修全是在望乡打工的鬼，平时从事各种跑腿、外卖、快递之类的业务；也有一些拥有特殊才能的鬼，和陆辞曾经合作过，信誉良好。
    陆辞站在天井里，看着众多鬼像是开了倍速一样，迅速把他买的各种东西安置在合适的位置，还在房屋内做了一些改变，让舒适度更上一层楼。
    不到一个小时，房子就大变样。
    送走了打工鬼们，陆辞满意地在两进屋子里转了一圈，回到中间看着空荡荡的天井有些不顺眼：正好有这个。
    他手上拿着的是刚才阴差送的鬼木。
    鬼木表面看着像是一棵普通的槐树，深绿的树叶枝条婆娑，比胳膊略细，一人多高。
    陆辞还想着找工具种，结果把鬼木刚放下去，无数根须就自动冒出来，扎根进看上去和石头没什么两样的地面，浅青淡白的小花渐次绽放，星星点点的光从花朵内飞出来，像是夏夜的萤火虫。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就单纯觉得很好看，还招呼了时不时跟在他身边的柳条过来：小柳你看，给你找了个小伙伴。
    纤细的柳条在空中弯成一个问号，很快又打了个几个弯，变成一个镂空的感叹号。只是它有点短，感叹号扭得像个8。
    陆辞看得一边笑，一边把它捋直了放在手臂上抱着：得找个办法，让你快点长高。你看，大一点的小朋友就可以自己下地，你连个小盆友都还不是。
    柳条的尖尖弯了弯，从陆辞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熟练地点开购物软件，一顿操作之后把购物车点开给陆辞看，细嫩的柳叶在他脸上蹭来蹭去：想买！
    陆辞原本的笑脸在看到购物车里数量巨大的花盆之后，立刻消失：你要那么多花盆干什么？不对，现在花盆都那么贵的吗？他之前在望乡买了好多，还直接送货到家，加上各种土、肥料和常用药都没这个一半。
    柳条尖尖扭了扭：当小盆友。
    陆家长表示：你现在还是个小瓶友，长大了再当小盆友。
    不过做家长的确实应该提前给小盆友准备花盆。最后巡视了一圈地盘，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回到拔舌地狱，果然看到李家父子已经平静下来。
    一名阴差正站在亭子里，慢条斯理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李海春，该继续了。见陆辞到来，眯着眼睛笑着点头，却是对李力勤说道，顺便你也跟着走一趟，来都来了
    陆辞见阴差把李力勤带到生魂的那一列队伍。
    现在白天，生魂那边的人数不多。李力勤都还来不及反应，就在阴差的鞭子声中被送了进去。
    陆辞见还要再等一会儿，就把刚才从阳间叫的外卖给拿出来给阴差们，请教各种问题，等李力勤出来，再把他带回阳间：正好吃饭。请你吃食堂？
    李力勤被陆辞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赶紧拒绝，下意识捂着嘴，也不敢说话，哆嗦着拿出手机打字：我缓一会儿就回去了，谢谢。
    他看陆辞还没走，勉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继续打字：调解协议书的事情是我想岔了，回去我就跟我姐和我妈说。您今天就当我没来过，我以后一定好好做人。
    他是醒着的时候直接被陆辞带去的阴间，印象格外鲜明，口腔中还残留着舌头被拉扯和撕裂的感觉。
    他以前多少有点看不起自己的父亲，觉得李海春在外面乱说话很丢脸，但是放在自己身上，他并没有这样的认知。然而地府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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