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提工作，他最近在演戏过程里感到自己的瓶颈，结束后赶紧去拜访几个老艺术家请教是急事。算起来，时间一直竟已满满当当。
    而半个小时之后，他得前往片场拍摄他最后的重头戏：一场新的爆破。
    剧本早已被他翻得破破烂烂，边角翘了好多页：
    严沉按照毒枭的要求回到警局，好像回到了光风霁月的模样，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内里已经腐烂了。行尸走肉一般按照毒枭的要求成为卧底，一切似乎尽在他人的掌握之中。
    又一次冷漠地把资料交给对方，面对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唾骂无动于衷后，在阴沉扭曲的小巷中，严沉面无表情的面庞第一次泛起一丝不可见的微笑。
    这一部分他早就拍完，电影讲究反转，前半部分用眼神的卑微与挣扎让观众对这个角色又爱又恨，唏嘘不已，那么后半部分的反转冲突才真真正正地把主题推向高潮：
    双面间谍并不少见，可谁能猜准究竟是哪一边的间谍呢？
    能够如此顺利地将人塞进警局，说明其中有内应，严沉不动声色地排查那一位的身份。
    打闹的同事？亲近的上司？
    在他的梦里通通可能变身张牙舞爪的深渊巨兽，半夜惊醒来整夜整夜地失眠掉头发，他比鬼更吓人。
    终于内应被他揪住了辫子，将所有资料交到可靠的人手中，目送妹妹走近婚礼殿堂，自动请愿参加缉毒行动。
    和上一回的唯唯诺诺不同，他堂堂正正走到毒枭面前对峙，引爆所有的肮脏。
    电影名为《沉沦》，以火光伊始，以火光结束。他用火海葬送自己一生的光明与黑暗。
    设定的闹钟响起，陆川睁开眼回到现实。
    对镜子打开水龙头摸一把脸清醒，不打算抽离自己的情绪，心脏闷闷地不舒服，估计演完好不容易恢复他的状态又要被打回原状。
    一把开门，乍然让眼见了光，陆川微微眯起眼，模糊的光线中，秦期竟一副早已穿戴好，等候多时的样子。
    我特意请了假，想看你演完这场戏，我不放心你。
    想要我永远都是今后你不舒服时第一个陪在你身边的人。
    第26章 拥抱
    请假不会不方便吗？陆川把手塞在裤兜里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秦期。
    不会的，今天本来我的戏份就不多，不像你的剧本，我们群像多，主角的占比没有你想象中得多。秦期认真解释道。
    其实是他通知得及时，没影响工作人员进度，把所有的戏份都换成到半夜，林海生念在他第一次，尚且仁慈地同意了。
    片场的工作人员已经能够在秦期和陆川同时到达时，云淡风轻地发一声招呼，仿佛久未见面的熟人：来了啊。
    陆川没忍住偷笑。
    和上回的爆破戏一样，老规矩：踩定爆破点，检查安全措施，和相关的老师交谈。
    秦期自己就演过很多次爆破戏，大大小小，最严重的一次炸点提前引爆导致他伤筋动骨一百天，都不如此刻陆川明明安稳地站在不远处聆听指导来得紧张。
    化妆师在他的脸上打了阴影，面容变得更加瘦削，肩膀勉强撑起衣服，但总觉得空落落的，抱住了都得担心飘走。
    附近粉尘多，陆川感到眼眶周围有点痒，飞快眨几下，尔后上手开始挠。
    要不要滴一下眼药水。何平卫密切关注着陆川的情况，见他揉着眼，生怕出什么意外。
    陆川演戏全靠一双眼，他的眸色极浅，干净透明的浅棕，一眼就能望到底，也正因此表演需要的情绪更容易从他的眼睛中表现出来被大家捕捉到，不论情绪的递进抑或爆发，他将这双眼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林鸣也明白这一点，担心他有了红血丝影响状态，再产生什么连锁反应，万一开拍后蝴蝶扇动翅膀，眼睛不舒服动作没跟上人受了伤怎么办。
    没事。陆川摇头，准备好就拍吧。
    所有人回到原位，何平卫清了场坐到摄影机前，陆川有点想看一看始终呆在角落的秦期，又硬生生忍住扭头的冲动。
    看完心跳加速演不出来就好了，拍好戏了再多看几眼。
    《沉沦》三十五场一次一镜。
    Action！
    何平卫对陆川的要求是：要表现出麻木终于迎来解脱的释然甚至兴奋，要让观众流泪理解那是最好的宿命偏偏哭完意难平。
    严沉的最后一次斡旋，长期的转换面孔将他撕裂为两个人，虎口明显的伤疤，是被他自己咬出来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半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扛不住压力时。死死咬住虎口哭泣。
    他的指尖摩挲那道伤疤，面对走投无路的毒枭，心中掀起奇异的快感。
    他明白那个人不能再逃了。
    隔着几步的距离，他隐忍又克制地笑，笑着笑着，忽而落下泪来。
    他的一生如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踩到了泥潭里，从此再也无法走上光明的坦途。
    你没有退路了。他用枪抵上毒贩的头。
    而我也没有了。
    卸掉毒枭的手腕，在他惊恐的眼神里找到腰间藏着的炸弹。
    荒无人烟的郊外。他设下一个完美的局，远离肩并肩的兄弟们，借着敌人的手迎来慷慨的解脱。
    砰。
    热浪涌开，严沉无神的眼里压下层层叠叠的火光，在他的眼里比烟花还漂亮。
    当我跨越沉沦的一切，以负隅顽抗找到命运的下落。
    热浪烧的脸疼，陆川确定自己跑到安全区之后立刻脱力地再次躺倒在地，不住喘息。一场戏全靠眼神和面部表情及细节的肢体动作，对于演员的消耗十分大。再加上逃命途中需要控制情绪，不能面目狰狞。既费神又费劲，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躺了几秒钟缓过劲，感觉到人群推推搡搡急忙往这边走，他才睁开眼来。
    陆川认为自己长大了。
    比如不会再傻兮兮地趴在地上匍匐前行随便抓住某人的裤脚哀嚎，反而等大家一上来，他立刻捂住了自己的脸。
    往日没觉得这样有伤大雅。
    但秦期在场，他现在的模样一定特别丑，迟来的羞耻心令他企图为自己找到最后一块遮羞布。
    可身边的人一看，这可不得了了，都痛苦得捂脸了，更加乱哄哄地一拥而上，从不同方向涌来的几股蛮力硬生生把陆川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扯了起来。
    川儿，你别出事啊，你要出事了我马上把何导挂起来自挂东南枝。
    你把我吊起来怎么还算自挂？陆川你没事吧？你可千万别有事，我们还有特写镜头没补拍呢？
    川哥你要是出事了，我上哪儿找工资高还能吃瓜的好工作啊！
    一个个浑水摸鱼落井下石，声音里洋溢着幸灾乐祸的气息。
    陆川愤怒地推开众人，再也不管什么好不好看了，偏偏走出几步，秦期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站在那里，含笑递给他一条打湿的毛巾。
    陆川顿时恶向胆边生，正打算重复上回的闹剧，接过来时故意蹭几下到秦期的衣袖上。
    没想到，秦期先动了，上前一步，在陆川抓住毛巾后没有撒手，使了点劲拉入怀中。
    虚虚的手腕弧线，抱个满怀。
    杀青快乐。他一点也不心虚地给自己找借口。
    陆川全身僵住，双手不知所措地垂在两侧，最终小心翼翼地抓到秦期衬衫的下摆：可是我没有杀青诶。
    秦期无奈地不知如何接。
    下一秒陆川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两个人的距离再靠近一点，好像能听见彼此胸腔下炙热的心跳：但是，谢谢你。
    拥抱在当事人的眼中隔着千山万水，实际以局外人的眼光看不过几秒的瞬间。
    陆川率先后退一步，挣开怀抱，在一步之遥那儿，耳朵红红的，笑进了眼睛里，像水晶球里漂亮细碎的小亮片。
    你快点走吧，我知道你肯定推了点工作，我以你的名义点餐向你们剧组工作人员道歉了。
    秦期尚未品味完心中涌起的感动和怜惜，陆川跑到林鸣身边再不给他凑上来的机会，笑着摇头示意他赶紧离开。
    另一边，处理完身上的伤口，陆川雄赳赳气昂昂：你之前还说我和秦期没进展，你看现在直接跳过牵手的步骤到拥抱了，所以嘛，我和他的未来总体而言是光明的！
    林鸣嫌弃地把脸挪到一边:没出息。
    陆川不以为意，愉快的小声地哼起了歌。
    林鸣假装翻了个小小的白眼，面上不自觉泛起了一丝微笑。
    小傻子。
    他和陆川认识这么久，很少能见到他开心快活成这样。记忆中的陆川经常笑，逢人三分笑，自然未可全抛一片心。
    过不久，林鸣轻声反问：真这么开心。
    当然了。陆川毫不犹豫。
    他长陆川几岁，既像个哥哥，又像个老父亲，更明白之前陆川过得有多苦。所以这小子现在兴奋成这样，他既心酸又欣慰，更担心被人骗了。
    林鸣将眼神投向秦期，那人隔了一段距离也能看出来耳朵红红的，从头到尾眼神就没有离开过陆川。
    算了，两个傻子的爱情，他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第27章 委屈
    但一切似乎没有按照陆川想象得过程那么美好，比如能够把握最后在剧组的几天和秦期更进一步。
    相反的，几天后，他杀青得无声无息，好像一闭眼后再睁开，他就在汽车的颠簸中回到自己空无一人的家里。
    陈语在冰箱留了饭菜，他拿出来热了后吃了几口马上放下，长期的节食令他的胃口发生变化，越来越小甚至没有，多塞几口，腹中的饱胀感撑得他有点想吐。
    手机里攒了许多人的信息没有回复，最为醒目的一条便是秦期的询问：
    在干嘛？
    那人还不知道自己杀青了。
    陆川头疼得难受，输入了几个字后键入的光标闪烁不断，他却又逐一删除，最终烦闷得把手机扔到一边。
    他现在的状态这么差，不想被人看见，尤其是秦期。
    谁怕是都想不到最后的几个镜头能给他造成这么大的冲击。
    但陆川自己早就料到了，剩下为数不多的戏份以无声的镜头为主，当少了语言这一表达工具，单纯的面部表情出现在荧幕前更需要接受苛刻的考验，意味着他得下狠功夫演绎出剧本的情绪。
    何平卫卡了他无数次，到最后工作人员脸上从疲惫变成担心，因为陆川作为主角被骂得狗血淋头，到最后状态差到了极点，才得到何平卫想要的效果。
    没人能想到事态的发展。
    本该活泼轻松的杀青，结果送花的工作人员都一脸忐忑，陈语紧张地给他裹了条毛毯把他送上林鸣的车。
    要是工作人员口风不严实，马上就会传出知名男演员因戏与导演决裂的新闻。从经纪人林鸣到助理陈语，脸色全都臭到极致。当时陆川心中发笑，撑起精神，捅捅林鸣的腰暗示他别表现得那么明显，恢复职业素养道谢寒暄，总算不太落下何平卫太多面子。
    哥，我醒了，吃了点东西，没事，嗯，你不要担心了。
    陆川坐在餐桌前，拿起手机向林鸣报平安，他记得林鸣送他到家后临时有工作临走前那不舍的样子生怕他会在睡眠过程中挥刀自尽，睡着睡着就嗝屁了。
    我明天过来带你去看心理医生。林鸣那儿逐渐远离嘈杂的人声，忽然迟疑了一下，你不会连夜自杀吧。
    陆川无语：哥，我至少能保证我明天站在你面前没有缺胳膊少腿，这点你放心。
    好。
    干脆利落地结束通话，阳光透进窗里投下一小片阴影。
    首都正值深秋，气温微凉，十分舒适的体感，陆川扫了眼时钟，换上大衣准备出门。
    随手招一辆出租车在外环停下，一栋房子平凡低调，走几步大门前挂着的标识表明孤儿院的身份。
    陆川是个孤儿，全娱乐圈甚至全国人民都知道，以至于他的粉丝可以在黑粉在人身攻击他爸妈时无动于衷，而黑粉还会被路人劝阻积点口德。
    毕竟人家爸妈早没了。
    他自打记事起的时光大部分在孤儿院度过，没有特别讨人喜欢，也没有特别招人讨厌，偶尔靠着自己的脸，多得到了一些好心人的捐赠，顺顺利利地读完义务教育直到高中辍学到了影视城打拼。
    他对自己的孤儿院挺感激，至少给了他个地方能吃能睡，没有死在外面。
    孤儿院翻新了很多地方，其中很大一部分有他的功劳，院长当时牵着他的手激动得老泪纵横，差点提议把那栋新楼以他的名字命名，但陆川一想到类似性质给学子们留下不可磨灭现象的逸夫楼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你也是辛苦，在娱乐圈不容易，你现在这样子和当初被送回的时候一样瘦。说起来，你送回来的时候话都不会说了，真是造孽哦。好在你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很多人喜欢，我们这儿都有好几个小孩儿喜欢你呢。院长在开始的激动后转向唠嗑感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川的笑容顿了顿，转眼恢复如初，跟着附和：真的吗？一会儿我去给他们签名。
    不耐烦院长太过走官腔的念叨，陆川简短结束对话，熟门熟路来到孩子堆里，一群小孩热热闹闹地围上来笑眯眯伸出手：哥哥！要糖！
    你们小心蛀牙。陆川对他们做鬼脸，从身后的书包里掏出大大的铁盒，和他送给秦期的糖一模一样，刚出道时吃到后吃了快十年居然还没吃腻。
    不会的哥哥，除了你没有谁会经常给我们带糖吃了。一个双马尾小女孩认真反驳道。
    陆川脸上的表情愈发柔和：哥哥去拍戏所以不能经常来，以后会经常来的。
    和孤儿院的孩子们道别时已至日暮黄昏，陆川算偷偷溜出来，没有和那些长辈打招呼，否则到时又是一通无意义的纠缠。
    和小孩呆在一起无忧无虑的，果然心情好受不少，他在附近的公园找了张长椅坐下等待陈语来接他，想到什么，拿出手机，面对之前没有回复的一大堆消息慢慢悠悠地思考回答并发送。
    留到最后一条，秦期一如既往的月亮头像和孤零零的对话框作伴，尚停留在你在干嘛？的疑问。
    陆川挺愧疚的，他和秦期这段日子认识下来，就算没发展出什么不一样的感情，少说也算哥儿们了，结果他一不顺心立马跑路，完全违背了兄弟间的义气。
    在对话框上输入了半天，删删减减不知道要怎么发出道歉的话，总觉得不够分量太过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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