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一问,奚缎云捉衣裳的手渐渐松开,转望窗外黑漆漆的雨夜,“忘了,就记得成日间不是在煎药,就是在偷偷哭,既不敢叫他瞧见,也不敢叫绸袄瞧见。夜里做噩梦,梦见他没了,家也没了,吃不起饭,把绸袄卖给人家做丫头,换了几个钱,捧着钱又悔得肠子青,转头去赎绸袄,人家不让,哭得更凶了……”
奚甯听得脑袋低垂下去,宽阔的肩,被她几句胡思乱想的话击溃得抬不起来。他有那么大个家业,何以让她飘零无依?岑寂里,他兀自做了个决定。
还没说出来,奚缎云却瞪着他,倏地劝一句,“所以你雨天也该打把伞,这凉雨浸到骨头里,可不是小事情。”
奚甯转着那只白釉盅点头,细观她一瞬,“我瞧着你似乎比下晌好了些,没怎么听见咳嗽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称“您”了,从字眼儿里,私自将他们的距离拉近了一些。
“宫里的太医是好,自你下晌走后,我按着方吃了三回药,嗓子眼里也不疼了,也有了些精神。”床侧高高的银釭晕在她脸上,添了些神采奕奕。
可奚甯仍有些不放心,在屋里顾盼一圈,“总管房里配的药呢?拿来我瞧瞧。”
奚缎云往一方髹红的橱柜里翻了来,“绸袄去总管房使他们配得齐全,方子上的药府里倒是都有。”
“家里若没有,就使唤人到外头去现抓来,切不可怕麻烦人。”奚甯瞧了,仍旧包好,漫不经意地提起,“我有件事儿想同你商议。范宝珠的事情你大约也听见议论了,她打点了东西,这两日就得回范家,往后府里也没个人照管。我想着,请你与表妹出来照管一二。”
“我们?”奚缎云连连摆头,鬔发慵髻上一根细细的玉簪险些摇下来,“不好不好,我们总归不是你们家的人,叫客人管家,叫府里的人如何信服?况且还有照妆在家,叫她管不是蛮好?”
奚甯料想她要推迟,早预备下一大筐道理,“二弟与弟媳是什么样的人,你这些年也是看在眼里的。奚峦成日除了衙门就是在勾栏,十天半月不见人影,烟花场上,竟比我在朝中还忙些。弟妹嘛,有些小聪明,却当不得家。满府里只有你与表妹可靠,况且表妹眼瞧要嫁人了,叫她学着当当家,不是也好?”
“不行不行,绸袄还小,没那些本事。”
淅沥沥的雨声仿若下晌花绸在范宝珠屋里说话的声音,细细冷冷的。奚甯思来好笑,睇着奚缎云,“她行的,表妹聪慧,只是你总不让她历练。未必往后到了人家,也叫她软绵绵的任人欺负?不如现经过见过的好。”
见奚缎云还是不愿应承,奚甯长叹,“姑妈就当帮帮你侄儿,你也知道我实在是没空看顾家里的事情,你二侄儿二侄媳妇又是那样的人品,真将家交给她们,还不弄得我坑家败业?不过是算算账支些开销,没什么难事儿,别的,还叫弟妹照管就是。不叫你白忙活,日后表妹出嫁,我许在这里,陪她十里红妆,不叫单家低看她一眼。”
奚缎云忖度一番,抬眉对上他眼巴巴的模样,心里一软,“倒不图你这些,只是你要与照妆说清楚,我们不过白帮忙看看家,叫她别多心。”
“晓得。”奚甯笑着颔首,将膝上的衣料抓一抓,踞蹐着找话头,“嘶、还有个事儿要托你。桓儿大了,请上心为他外面找个丫头。要十四五岁的、读过书、好人家的出身,懂得道理才好。免得……免得桓儿耽误在她身上,无心念书。”
“这个要紧,我晓得,你只管放心。”
“哦对,府里跟着范宝珠来的人仍旧要跟回发范家去,既在外买丫头,也顺道多办些人进来。”
“好、好,我晓得,这事儿也要紧着办。”
他沉默半晌,好容易又寻着个话儿,“还有件事情要操劳你与表妹。下月封我进内阁的旨意下来,家中少不得许多人来贺,还请上心治席招待,戏酒之类问过弟妹或是外头管家,照常请来就是。”
“嗳、嗳,”奚缎云像是意识见他在没话找话,也有些鹘突起来,一颗心砰砰跳着,手没处放,便掸掸被子,“你只管放心。”
“那……”奚甯脑子连转了一百二十圈,想来想去,不是各省盐道就是各省粮道,又是夏税又秋税,满脑袋的朝廷大事,唯独再寻不出一件家中小事。
只得垂下脑袋,将膝上丁香色袍子攥出一朵喇叭花,“那我先回去了,勿送。”
说是不送,可奚缎云听见他渐远的脚步声,倏然有些发慌,在哪里寻把青罗伞出来,追到外间,拉开两扇门,“甯儿!”
奚甯叫她唤得心一抖,忙由院中拔腿跨回廊庑底下,离得近近的垂眼瞧她,“怎么了?”
中间只隔着半尺,前所未有的近,近得奚缎云能听见他些微缭乱的呼吸,近得,能嗅见他身上的雨水香,像初春朝发的绿油油的芳草。
她壮着胆,抬头望他一眼,就一眼,又垂下去,将伞递给他,“别淋着雨,回去别嫌晚,使丫头们烧水洗个澡再睡。”
“我记下了。”他接过伞,郑重得像接过一片脆弱的心,有些小心翼翼。
“你、明早什么时辰上朝?”
“寅时到午门候朝。”
那就意味着,他得丑时中刻就起床洗漱。外头正有梆子声响,三短一歇,子时。他睡不足两个时辰,却愿意同她说一个时辰的闲话。
奚缎云说不上什么滋味儿,只觉心口闷闷的,鼻腔里发了酸,隐在黑暗里的满园翠竹苍松,都是她满口里说不出的话。
“你……”奚甯似有所感知,歪着脸捞她的眼,“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
她低垂的乌髻宛若芳树压玄月,婉柔无限,“我,我已经好了,你别担心。”
奚甯笑了,握住她两条胳膊,将她推回门内,从里头反手拉拢两扇门,隔着逐寸缩小的门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睡吧。”
此夜秋雨无眠,绮窗外的屋檐无休无止地坠着雨水,滴答、滴答、滴答……
每一滴都温温吞吞,却响得惊心动魄。
落红小雨后,一朝洗清空,红恨绿愁淡深秋。碧空雁字成行,而碧空下,人归病瘦。
绣履一时乱,各处忙着清点东西,唯独范宝珠愁坐妆镜前,空眼瞪着窗外偌大一个院落,搬箱笼的、掮褡裢的、挎包袱的、来来往往织成一张勒人的网。
来时人去时在,一个不少一个不落,只是奚甯没来。
月琴悄步而近,垂眼望一望她,嗓音轻的像一声长得割人的叹息,“我探听过了,老爷这几日在忙内阁核查秋税的事儿,不得空归家,别等了姑娘,咱们回吧。”
范宝珠岑寂半晌,倏然抖着肩笑,“我到今儿个才想明白,他的心有多硬。这么多年,真是难为他许我好吃好住,还许我管家。除了不到我屋里来,打先先太太没了起,就当我像个正经太太似的待。原来为的,就是抽刀无痕,不叫人抓住他一点声名上的把柄。”
晨起秋凉,风往骨头缝里灌,不比凛冬严寒,秋的凉,是无知无觉间撕碎人的骨头。
月琴愁看她一眼,绕过去清点妆奁,“事已至此,姑娘别想这么多,还是想想往后怎么过吧。姑娘今年也还不到三十的年纪,不成就还叫咱们家大老爷说户门第好的人家,进了门,熬到正经太太死了,将您扶了正,照旧是官太太。”
话说得简单,可纳妾纳色,放着正当青春的小姑娘不要,谁家愿意要老不老少不少的?就有人要,范宝珠也瞧不上,因此摇头,“大哥怎么讲?”
“大老爷派了车来接,别的倒没说什么。只是那边的大太太,听见这桩事儿,心凉了半截,险些叹下一片天来,只说姑娘不中用了。”
“我不中用?”范宝珠顷刻提起两叶眉,目中又冷又寒,“她巴着我筹谋将她女儿嫁给桓儿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不中用?眼下见我失了势,倒要翻脸不认人不成?”
“我也如此讲,从前恨不得天天到这府里来,听见姑娘出事,这些日子也没见她来一趟。人的心,也未免太薄情了些。”
正叹呢,还有更薄的人心化成两片唇刀子,气势汹汹地打院门外杀进来。
窗户里见冯照妆领着几个婆子进来,范宝珠忙施妆傅粉,画得个红妆映水鬟,款裙踅出卧房。行动间,不像弃妇,倒似个新嫁娘。
冯照妆迎头一见,眼皮子阖成一条缝,左一刀右一刀地往她身上划,“都这境地儿了,就别装太太充体面了。怎么着?打量着硬撑一番,谁会高抬你不成?穿戴得再风光,出了这个门,谁不晓得是我们奚家赶出去的?”
一番话讲得抑扬顿挫,像是件天大喜事儿,身后几个婆子也憋不住笑。
范宝珠也笑,一如既往端丽地落在榻上,“你来,就为了瞧我的笑话儿?”
“那倒不是。”冯照妆眨眨眼,径直过去在对榻坐下,细腰端得笔直,“我来,是怕你多带了什么东西。赵妈妈,你领着人,将那些箱笼都查检一番,是咱们家的,一样不许带走。”
范宝珠斜眼睨她,端得大方得体,“是老爷的意思?”
“大哥哥忙,哪里得空管这些小事儿?是我的意思,以防有人窃了我们家里的东西。”
“你这么得意,看来眼下是让你当了家了?”
闻听此节,冯照妆面色有些悻悻,瘪下腰来。范宝珠乜兮兮一笑,“扶不上高台就是扶不上高台,就是没了我,你也是个肚子里没肠子的货。”
一听,冯照妆恼了,捉裙走到门框上,朝搜捡东西的几个婆子吩咐,“把箱笼里的东西都给倒出来细细查检,比着她当初进门的礼单子一样一样过数!”
一个个髹红描金的箱柜被掀翻,撒了满院各色衣裳。那些绫罗锦缎,朱钿金翠,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皆如同范宝珠脂粉匀净的脸,华丽得一败涂地。
第27章 . 惜奴娇(三) 举案“画”眉……
奚府里只等范宝珠驱车返家后, 派了个小厮到皇城外户部衙门报与奚甯。
奚甯得知,不过淡淡三字“晓得了”,过后再无话讲。仍旧俯案埋牍, 与户部尚书钟敏、左佥都御史施寻芳、监察御史季安细说福建盐务。
奚甯靠在椅上, 两个指头在额角轻按,半阖着眼,听季安粗报, “上回在席上与奚大人所说,不过是冰山一角, 福建十八个盐场,官私商私,目无法纪,恶劣至极!十八个盐场的司令,在下私自批盐与当地商贩,在上, 蒙混过关, 逃缴盐税, 一年竟累积三百多万的亏空!”
户部尚书钟敏, 六十来岁的年纪,发鬓覆霜, 抖着手搁下茶盅, 意味深长地叹, “你说的只怕还少了, 户部近年核账,盐税一年比一年低,山东、山西、湖广倒也罢了,福建亏空如此之大, 不得不查呀。”说着朝奚甯睇一眼,“子贤,你什么时候入内阁?”
奚甯睁开眼,端正回话,“皇上还没下旨,下官也不得而知。”
“乔阁老就没漏个风给你?”
这厢还未答,对过椅上施寻芳倒先笑,“朝廷上下谁不知道,乔阁老与子贤,向来是公事避亲,有什么信儿,百官何时知,子贤也何时知。”
闻言,钟敏老小孩似的跺跺脚,“回头我非骂那乔老匹夫几句,也未免谨慎过头了些!”
“钟老别动气,”施寻芳忙劝,“子贤入内阁横竖也就这两个月的事儿,就是咱们不急,皇上也急。眼看乔阁老就要退下来了,没有人去牵制着次辅潘懋,这内阁,岂不成了一言堂?”
季安坐在最末,撇着脑袋嘟囔,“我看已经是了,福建盐运司的转运使曹潜,不就是惠德八年他潘懋亲自举荐的?这曹潜,还是他夫人娘家的表侄。要没他潘懋在内阁,曹潜敢纵容属下亏空这么多?”
奚甯与他对坐,直过眼望着他笑,像是对他的直言不讳有些欣赏。
施寻芳是其同僚上司,倒用不着给他留脸面,转过眼来训斥,“这话儿是该你一个七品监察御史随口说的?无凭无据,你怎么就知道此事与曹潜有关?又如何知道是为潘懋敛财?潘懋现是内阁次辅,你这些话儿要是传进他耳朵里,谁也保不了你!”
言辞激昂时,抖得乌纱帽的两个翅颤颤巍巍。季安只得端正了身子,垂首不言。
须臾间,奚甯敛了笑意,朝上拱手,“钟老,我看上半年皇上有意派都察院福建巡盐,已经是有意在提醒潘懋。皇上的意思,是要看下半年的盐税,若曹潜知道收敛,大约是不会深究。咱们还是暂且按下此事不提,该如何报亏空就如何报,皇上自然会派人问曹潜,看他如何回话吧。”
钟敏点点头,撑起身子,蹒跚着下堂,“眼下也只能如此。这事儿我去跟你岳父说,你先与施大人写了本,一同进宫面圣。盐运司隶属咱们户部,子贤,少不得你要在皇上面前替我挨几句骂呀。”
奚甯只笑不语,搀他出去后又返回,几人厅内拟本,将福建盐务照实呈录,只表亏空,不表贪吏。
皇城里挨了训斥出来,已是二更,奚甯疲倦归家,不想才进门,见府内管家兜头迎上来,“老爷,范大人来了,现在厅上候着,说是要见老爷。”
“这么晚,他来做什么?”
“下晌就来了,大约……是为了范姨娘的事儿来求情?”
奚甯不疾不徐,先回房换下补子服,适才往那边厅上去。
乍见来人,范贞德急不可耐地迎上去,“子贤可算回来了,我原是到户部去寻你的,不想听见你进了宫,只好来家等你。”
这范贞德虽使人来接范宝珠返家,却到底有些不甘心,只恐失了奚家这门亲,于仕途无益,便赶着四处堵奚甯。好容易在家堵着,就这么一路引着,直将奚甯迎到上首坐下。
明灯映台屏,照着奚甯有些冷淡的笑意,横袖请他坐,“范大人等到这么晚,必定是有事儿,有话请直说吧,说完,我使人送大人回去。”
见这态势,范贞德略有鹘突,坐在下首,摆出个千难万难的脸色来,“还是为了妹妹的事儿。她在府上做下的事情,我业已听见说了。可我想,子贤不是个小器之人。她虽往家私送些东西,到底也没什么要紧,子贤断不会为了点小财生气。我来,是想腆着我这张脸,请子贤宽恕她,仍旧许她回家来吧。”
恰有丫鬟上茶,奚甯吃够半盅,才在他眼巴巴的情态里慢悠悠启口,“其实一点儿财物,我奚家怎么会计较?可文书上写得也清楚,她无子、不敬长辈、教导子侄无方,玷污奚家门楣。那日我虽不在家,可闹出多少闲话恶语,大人是本家,想必也深受其害,何故还要来求我?”
范贞德讪讪地搓搓双膝,“我知道是我教女不严,才使咱们俩家成了个话柄。可侄女儿的事儿,到底与宝珠无关,还请子贤体谅一二。宝珠如今近三十的年纪,被退回娘家,要遭多少口舌?她到底是个弱女子,往后也没有别的出路。你与她多年夫妻,何以忍心见她老死闺中?”
奚甯噙着丝笑意,眼只盯着手上热腾腾的茶,“谈不上什么夫妻,她是怎么到的我家,你做大哥的,想必比我清楚。话儿,咱们最好不要说得太开,免得彼此伤体面伤情分,大人说呢?”
点到即止间,范贞德满腹打算都失了主意,迎着一轮圆月走出府门,大有困兽之态。在马车内独坐良久,他倏然将帘子挑开一条缝,吩咐小厮:
“去单府。”
旋即车辙嘎吱嘎吱转动起来,将一轮明月转为朝升的温暾,驱散了夜的寒气。
阳光由金凤树的密叶间倾落,在椿娘穿梭而过的肩头跳跃着斑驳的金齑,连尘埃里都荡着喜气。
甫入正屋,四下找不见人,便喜滋滋打帘子进了卧房,像只喜鹊一样叫喳喳地喧嚷起来,“姑娘,你猜怎么着,我方才去总管房里领炭。冯妈妈说,她一会儿使人送到咱们院儿里来,还是上好的银霜炭!”
红藕正在床上熨衣裳,听见后乍惊乍喜,“咱们当了家,还真是不一样了哈,往年都是给咱们柴炭,总有些呛人。今年好了,再不怕呛得人咳嗽了!”
两女笑嘻嘻地牵着衣裳熏香,谁知花绸在妆台前,半身转来泼了盆冷水,“你去总管房里要东西时,冯妈妈是个什么脸色?”
“嘶……”椿娘想了片刻,噗嗤乐出声,“好像是有些不痛快。嗨,也难免嘛,范姨娘走了,她想着得是二太太当家,谁知大老爷一发话,叫太太与姑娘管着,二太太从旁协助些琐事,好好的叫咱们分了一杯羹,她们自然有些不痛快了。”
“你知道她们不痛快,就低声些,笑得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就是咱们的家了呢。”
姑母撩人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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