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汀眯了眼:“心有城府的上官,想害一个下属还不容易?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拿了什么,准备拿什么,在哪里给别人行了方便,哪件事有可能爆雷,就挑出一些相关的事,交给管修竹去办——管修竹去年才进户部,是职场上的新人,阅历不够,处理事情的经验也不丰富,哪里分辨得出那层层事项里埋的猫匿?只要他接了,办了,手续流程里有他的签押盖章,那出了事,他就别想跑,都用不着别人,户部自己上下捋一捋,就能挑出他的各种‘小辫子’,你若仔细搜集了有关他的证据,不必局限于他去世那几日,往前找,应该会有相关发现。”
申姜低了头,重新翻了翻自己的小本本,没一会儿就拍了大腿:“还真有!四五月份的时候,管修竹就很忙了,那段时间户部进了税银,里里外外很多事情要忙,记录也要补,后来江南水患发生,他就更忙了,好像安排了不少……采买的活?”
叶白汀:“采买?”
再细的申姜没查到,只能摇头,房间很快陷入了安静。
仇疑青慢条斯理的开口,为二人解惑:“户部拔银是为了赈灾,可灾区需要的,并不是银子。”
叶白汀秒懂,眼睛一亮:“是银子买得到的东西!”
仇疑青颌首:“这银子从出库开始,甚至在还没有出库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分发出去的方向,都需要换置些什么东西,当地能置办得到的,就少换些,当地置办不到的,就多换些,务必银子和物资同时抵达灾区,第一时间缓解灾区百姓的困境,库银的每一道转手,每一笔去向,都必须详细记录在案,以备查看。”
看似严谨,没有漏洞,实则这里头,能动手脚的地方多了去了。
“商家接了订单,知是官府购置,不会拖欠,一般会立刻清点出货,直接发出去,银子后一点到都没关系,但这货品质如何,数量如何,价格几何,就只有经手人知道了。”
这里面的操作空间不要太大,银子每次转手,都会少一点,所有经手人心知肚明,只要账面上对得上,东西数量足够就行,可真正送到灾区的东西,就未必有那么好了……
这种事不用明说,大家都能想到,申姜摸着下巴:“所以中间这些差价,流去了哪里呢……”
叶白汀眉眼幽深:“商家估计是不大敢贪的,顶多是薄利多销,在自己的生意单子上,算是大赚了一笔,这中间采买办事的人,也会分到些许薄利,帮着虚假报账,比如让商家拿次货,账面上却走高价,挣的是中间沟通交际的脏钱,挣多少,全看自己手狠不狠,和背后靠山的关系好不好,大头,自然是流到了贪污的高密手里,这些中间人是谁的人,贪污的款项最终就会流到谁手里。”
仇疑青:“户部赈灾走银,手续良多,几乎每个部门都要走一遍,每个重要官员都得签字批条。”
申姜非常惊讶:“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所有人都参与了?”
仇疑青:“具体是不是,又参与了多少,还在细查。”
申姜看向叶白汀:“那那个举世皆浊,唯我独清的管修竹,岂不是也……”
叶白汀眉目微深:“他被排挤了。”
申姜:“可户部不是还在他私宅里聚过宴?”
“今日你不也听到了蒋宜青的话?这是户部的规矩,他们那里的人,从上到下,都免不了操持聚宴,培养凝聚力,上官下官都有,独独漏过他,岂不是太明显了?”
叶白汀道:“在他拒绝那些‘机会’,不听别人‘劝’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抛弃了,他开朗爱笑,他乐于助人,他心中有底线,有坚持,但他被孤立了。过刚易折,‘水至清则无鱼’,是这里官场的规矩,和光同尘,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这话中真相实在太沉重了,申姜老大一个爷们,都被打击的不轻:“是,是这样么?”
身为锦衣卫,他不得不承认,他也干过一点小坏事,谋过一点小利,但户部这吓人的玩法,他可从来没见识过。
仇疑青:“经查,赵兴德,邓华奇,蒋宜青,孟南星,甚至李光济,在去年七夕之后,都有大量不明财产流入名下,有些是名下铺子突然接了大生意,赚了很多钱,有些是在外面捡漏,用很低的钱买到了很昂贵的字画,有些则是拿本身并不值钱的字画,高价卖给了别人……”
看起来每一种都很普通,不是非法所得,只是运气好,可叶白汀不要太明白,这就是另类的洗钱方式。
申姜震惊的嘴巴都合不上了:“孟南星竟然也……”
叶白汀提醒他:“你之前不是也查过了,孟南星将所有俸禄,走礼,都交给娘亲保管使用?”
申姜:“是啊。”
“数量还不少?”
“不算少。”
“就算他有才华,最开始进到户部,办了一些事,可他毕竟是个小官,又不擅交际,哪来的那么多进项?”
是啊……正经做官,俸禄也就那么点,不捞点东西,怎么会有那么多油水?
申姜表情有些复杂:“所以你之前才那么确定,孟南星从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遂他对管修竹,也有更多的愧疚。”
申姜:“所以离开京城之前,他去了管修竹的宅子?”
“他喜欢管修竹。”叶白汀道,“今日在户部,李光济已经承认,他喜欢孟南星,但并没有得到孟南星的回馈,可孟南星在死的那一日,身上带着同心方胜,他是有心上人的,我猜他离开京城之前,想做的事是,和心上人告别。”
可这件事还没有更多的证据佐证,到现在为止,还只能是猜测。
随着人物从点到线的分析,叶白汀思路已然开阔:“如果这件事如同我们推测的这般,有件事就很好理解了,管修竹死在去年七夕,库银贪污案随之结案,孟南星应该很痛苦,他喜欢管修竹,却无法挽回这样的局面,甚至连他自己,都是造成管修竹之死的恶人,可他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调查结果不允许,上官不允许,娘亲王氏不允许,连他自己的过往履历,都不允许。”
“王氏死后,一切就不一样了,压着他的东西,或者说,支撑他的东西没有了,他向往的,想要的,又没得到,永远都得不到了,会产生其它想法很正常,他可能有当年案件的证据,心中有了决定。”
“他会遇害,很可能是在腊月二十二,离开京城的这一日,他来到管修竹的宅子,各种情绪齐齐涌上,难以自控,偏又遇到了某位同僚,言谈间过于偏激,甚至说出了一些翻案的狠话——他被灭了口。”
第115章 畏罪自杀
更深夜静,风也无声,烛火虽微,未必照不到隐藏在深处的暗色。
申姜寻思,如果加上‘喜欢’这个前提,还真的是,所有逻辑都能圆上,两桩命案之间有明显的线连起来,一拎,视野就清晰了。
因之前没有更多的线索信息,他在调查走访的时候,甚至留意了下孟南星生母王氏的死,结果是没有问题,就是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又添了腹泄之症,当时叫了不止一个大夫,他去问过,都说病情虽有些急,却不可能是人为制造,就是运气有些不好,病的太重了,药方子也都对症,还是没能救回来。
王氏的死与户部案情没有关系,孟南星不会因此产生仇恨纠葛,他丁忧离京,为什么必须死呢?如少爷所言,他对户部官署的规则妥协了,甚至自己参与了贪污分赃,只要一如既往乖顺,知道闭嘴,别人没必要杀他,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事,引得别人不满,才落得如此下场。他应该是一个很能忍的人,母亲多年的威压命令能忍,那么恶心那么抗拒,上峰的‘特殊需求’也能忍,得是怎样的能量积聚,他才能忍不了呢?
他的人生里已经不剩什么了,王氏死后,是解脱释然,也是迷茫失落,他仅有的追求和坚持,大约也就是当时喜欢的人了,反抗和叛逆,也源于此……他很可能会想替管修竹鸣冤!
果然还是少爷厉害!坐着捋一捋,分析分析,案子就拨云见雾,清清楚楚了!破案不能没有少爷!北镇抚司不能没有少爷!指挥使不能没有少爷!
申姜很想花式拍一通马屁,但眼睛一扫,指挥使在呢……有点不太方便。
他控制住狠狠伸出去的手,拐了个方向,拳砸掌心:“今天去户部,我该多问几句的!没准就能发现凶手的疑点了!”
叶白汀风轻云淡:“我问了。”
啊?你问了?问了啥?
申姜仔细回想,少爷好像是问了些问题,擅不擅饮酒,会不会应酬,去不去上峰家里拜访……当时他不太明白,以为就是为了挑事随便问的,现在想想,好像并不是,少爷这是在试探户部这些人的行事规律,暗中规则……
“时间有限,我怎会随便问废话?”
叶白汀捧着茶,眸底隐有微光:“我和所有人都谈起了孟南星,照凶手心理推测,必是不愿意让人知道孟南星已经死了的,表现大体有两个极端,要么,极不愿意提起,说的非常少,要么,就极愿意提起,说的非常多,每一样都是在掩饰自己,说明自己和这件事没关系,你好好想一想,今日谁在提起孟南星反应不大一样,说的最多,或最少?”
申姜想了想:“蒋宜青和赵光济说的都不算少……邓华奇只提了一句,万承运被问到孟南星老家时,顺便把这个问题甩给了赵兴德,只这一句,赵兴德因要解答,说的不算多也不算少。”
这中间,就有很多微妙细节值得深究了。
叶白汀又道:“已知孟南星在去年腊月二十二遇害,分尸,头颅被扔进护城河,直接问那一日行程,凶手一定敏感警惕,遂在离开前,我才又问了一句,小年那日,他们都忙不忙,做了什么。”
申姜:……
难道那不是在敷衍么!明明是指挥使事情办完了,问少爷你还有没有想问的,你为了现场不尴尬,才随便问了个问题,别人回答什么好像也不重要,你问完就算,没半点后续,直接转身跟着指挥使走了……难道这也是有深意的?
仇疑青很理解小仵作的深意:“凶手杀人之后,一般会延续掩饰行为,以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小年这日,户部谁的行为最反常?谁最忙?”
李光济在家喝闷酒,一日未出门,家人来客皆可作证,蒋宜青则与人有约,出门游玩,至夜方归,也有人证,万承运和邓华奇都是家大业大的人,小年日有很多客人到访,他们都忙着招呼,连见一见登门下属赵兴德的时间都没有……
仔细品一品,就会有所收获。
看着少爷和指挥使四目相对,默契十足的样子,申姜感觉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这两个好像又明白了点什么?又推测出了什么?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啊!能不能想到什么就说一声,他这个百户很难做啊!
申百户现在正在加班,走不了,又觉得打扰别人气氛天打雷劈,就摸着自己的下巴,看着小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字,顾自思考,自言自语:“孟南星想要替管修竹讨回公道……他都知道些什么?手里又拿着什么证据?”
“孟南星喜欢管修竹,一直没让对方知道,李济光喜欢孟南星,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是不是情杀!管修竹占着茅坑不拉屎,李光济会不会看他不顺眼,因此生了杀意!”
咦?情情爱爱的事……这么形容好像有些不太合适,但是不管了,他发现了新方向!
“少爷!”申姜转向叶白汀,目光灼灼,“李光济知不知道孟南星喜欢管修竹这件事!”
叶白汀捧着茶盏,眉目深邃:“你觉得呢?”
申姜仔细回想李光济说的每一句话,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我也说不上来,就感觉……有点不对劲。”
叶白汀指尖轻轻敲在茶盏壁:“我同指挥使第一次去户部的时候,线索信息还没有这么多,只是想初步了解一下户部官署气氛,大家对管修竹的态度,李光济的表现稍稍有些让我在意,提起管修竹的时候,他还很正常,只是有些拘谨,符合他的性格特征,可当提起‘有人喜欢管修竹’的话,他的表情变化非常明显,我当时就心生怀疑,喜欢管修竹的人是不是他,可最终线索指向不是,那他为什么那般表现?”
似乎只有一个答案了。
叶白汀眯了眼:“孟南星的心意,喜欢谁不喜欢谁,他其实是知道的,他对自己并不自信,一边不觉得孟南星会看到他,一边又对孟南星的青睐抱有期待,所以今日我问他孟南星知不知道他的心意,喜不喜欢他的时候,他会说,‘希望他喜欢我’。 ”
“所以说,管修竹的死,有情杀可能了?”申姜愣了一瞬,完全没想到,自己也有猜中的一天!
“不能完全排除,”叶白汀轻轻摇头,“整个户部,李光济是做事最多的那个,知道的内情不可能少,他对管修竹的情感很复杂,有着同年进户部,同是新人,面对各种难题的惺惺相惜,会因管修竹的开朗大方岁于助人心有底线,心生尊敬,也会因为管修竹的强烈反抗,不服上峰管教,害怕受到连累而有意回避,更会因为管修竹的过于亮眼,才华出众,被很多人喜欢,而心生嫉妒……李光济此人,胆小是真,怕麻烦是真,可若压抑的很了,被刺激爆发,产生的能量,谁说都不准。”
“这些,就得我们继续找证据佐证了。”
破案离不开推理,但真正砸实罪名,缉凶归案,还是得靠证据。
就着这个问题,叶白汀转头看仇疑青:“管修竹对孟南星的情感状态,你怎么看?”
仇疑青:“上元节时,你我曾一起走过管修竹死前走过的路。”
“是。”
“不管是案件卷宗记录在册的信息,还是我们寻到的新线索,管修竹都是不知道有个人喜欢他的,更不可能有任何反馈,但这一日晚些时候,就不一定了。”
花灯摊主的话,对管修竹当时表情的形容,是很有些指向的,管修竹应该是想到了什么。
“我同指挥使想的一样,七夕佳节,是个很不错的日子呢。”
“……嗯。”
少爷和指挥使又在四目相对,眼里闪烁着他不懂的东西了!申姜心里就跟被狗爪子刨似的,又痒又着急,到底想到了什么,你们倒是说出来啊!叫我也知道知道!
对面男人眼神过于深邃,过于幽暗,一度让叶白汀忽略了场合,总感觉这男人不是在正经捋案情,而是在诉说,讨论着别的东西。
他离开视线,喝了口茶:“我们也不要忘了,户部官署里,还有一个人。”
“还有?”申姜回头看小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字,和连成的关系线条,头都疼了,“还有谁?”
叶白汀:“观蒋宜青的表现,我们知道,他和尚书万承运,侍郎赵兴德距离暧昧,综合孟南星线索分析,也有此倾向,林彬表现更加明显,第一次我同指挥使去户部时,林彬说户部规矩严,他是档房的人,不允许过来正厅,窥探公务,可他那日却送了公文不走,还要给指挥使倒茶——赵兴德并未阻止,且观察纵容,距离感同样暧昧。”
“再就是今日,他被指挥使不小心挥到一边,是万承运扶住了他,提醒他小心,距离感……”
“也很暧昧!”申姜这下想的透透的,“他还被赵兴德训了!但这个训听起来虽严厉,却并非真的训,好像有一种‘我的人,我训过了,责过了,别人就不能再骂’的意思!”
这才不是训,这是袒护!
他们的关系一定不简单!
申姜越想越觉得,户部可真是厉害,花活儿挺多啊,看着个个官袍加身,人模狗样的,实则烂到根了,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人都敢拽进屋,也不怕别人是个细作,把你们一窝都给卖了!
门口一幕画面反复在脑子里转,申姜咂了下舌:“那个姓林的……是个小白脸啊,长的不错,脸白腰细的,往指挥使身上撞,是不是……是不是……”
叶白汀晃了晃茶盏,看向仇疑青,声音里有几分深意:“我感觉他应该知道点什么,又知指挥使要查案,刚好自己有点线索,不如就暗示一下,来个交易。”
申姜顿时感觉到气氛不对,那林小白脸靠着什么功夫,才能在户部混的如鱼得水,擅长什么?这种交易,万万不能做!指挥使的一身清名呢!
叶白汀:“指挥使要试一试么?”
诏狱第一仵作 第1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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